滚滚东流的长江之上，看不清有多少尸体浮沉着远去。

约莫半个时辰前，这些盐商私兵乘着数艘小船出现在他们的福船四周。

钩爪开路，人随其后。

又有手持火油之人试图焚船。

所幸贾代恶早有准备，以强弩攒射，将第一波袭击者射落水中。

而后小船靠近，数不清的蒙面人翻身而上，直奔船舱而去。

或许几十人？或许几百人？

贾愚没功夫去数。

随着早已埋伏在各处的盐丁、亲兵同时涌出，绝大多数袭击者措不及防之下被当场斩杀。

剩余之人也被拖住，唯有寥寥数人挣脱包围，遍身是血的冲向船舱。

他们或许还幻想着擒住巡盐御史林老爷的“家眷”，好学那曹孟德，上演一出“挟天子令诸侯”。

只可惜，船舱之中除了已被武装起来的甲胄、劲弩之外，便只剩下两个“无足轻重”的丫鬟。

二两银子能买三四个的那种！

许是因此，并无人在意那几个已成瓮中之鳖的袭击者。

不过是些许牺牲罢了……

除了贾愚。

或许是尚且年少的原因，他不懂什么“必要的牺牲”，还向往“行侠仗义”的缘故，更不希望那两个听自己话乖乖待在船舱中的小姑娘出事。

于是脑子一热，便冲了上来。

以一敌六，还各个都比他高壮。

简直潇洒到爆！

结果差点一个照面被乱刀砍死！

幸好他穿了铁甲，

幸好他个子小，

幸好他会翻滚，

幸好船舱不够宽敞，容不下六人并行，

幸好贾代恶、李阙时刻关注着他。

幸好有这么多幸好，才终于有了他阵斩五人的壮举。

贾愚感激的看了眼时刻掠阵左右，护着他的李阙，随后抹身向船舱内走去。

如此震天的喊杀声，青竹、赤梅两个缺心眼的小姑娘估计也睡不下去。

某个老头子既然带着人家小姑娘进了险地，想必就算为了阴德考虑，也要带人家活着出去吧？

来到两个小姑娘的房间外，贾愚先调整了下呼吸，又将嵌在腿弯处的弓箭折断，远远撂开，而后才轻敲屋门。

只听屋内顿时响起一阵惊呼，伴随着细细碎碎动静，一个清脆的声音颤抖着问道：“是…是谁？”

贾愚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是我，贾愚。青竹、赤梅，你们还好吗？”

话音未落，贾愚便听见船舱内重重的拍击声，随后赤梅故作镇静的埋怨道：“我就说大爷他们肯定没事，咱们就更不用担心了，偏你哭个不停，害得我也跟着担惊受怕。”

贾愚闻言笑道：“赤梅还是这么精神，那我就放心了，照顾好你姐姐，记好我说的话。外面还差一点就完事了。”

屋内，青竹毫不客气的赏了哭成花猫似的妹妹一个大白眼，随后放下手中的小刀，轻声道：“大爷去忙吧，我们没事的。”

贾愚道：“那我就先走了，等咱们明儿到金陵，我再领你们好好转转，算是给你们压压惊。”

正这时，贾愚余光之中忽的瞥见一道高瘦的身影。

什么人！？

贾愚转身张口喝道，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甚至犹在原处站着。

不论他怎样用力，身体都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

妖术吗？

一瞬间，贾愚想起自己当初碰上的那个耗子精。

总不会因为自己编排它过来算账了吧？

这都半个月了！

甲板上，尚在抵抗的袭击者被早有准备的盐丁和亲兵们解除武装，五花大绑。

贾代恶轻抚着霜白的胡须，随口问道：“怎么样？”

老头身旁，戴着眼罩的独目李阙按剑在手，微微颔首道：“是个学武的好苗子，脑子活络，出招不拘一格，驴打滚用得不错。”

贾代物闻言哈哈大笑，“好，不愧是老子的孙子。”

李阙又道：“只有一点……”

贾代物摆手道：“慈不掌兵嘛，年轻人都是这样，他迟早会明白的。”

李阙笑道：“这话倒是一点不假，当年你和代善公不也是这样？”

“啧！”贾代恶不爽的咂巴下，“说小小子呢，你往我这儿拐干什么？”

李阙独目中流出一丝笑意，不再多言。

眼前却似浮现出两个披蟒腰玉的身影。

源叔、演叔，再等两年，我就和恶哥儿一起去看你们……

盐政衙门，雅竹苑。

躺在地上、莹润如玉的白石上，几乎占据了整个石头表面的“祸”字忽的闪烁起来，一点金光从内里溢出，宛如烈焰一般，逐渐将赤色灼烧殆尽。

“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几字再次显露出来，随后又被金光覆盖，如鎏金一般铭刻在石头之上。

而那陷于地毯之中的另一面上，也有几个字逐渐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道是：“无材顽石”

又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小子列于其下。

字字鎏金，煞是好看。

这时，林黛玉、英莲、雪雁三人从双木堂折回。

刚入里屋，便见那石头卧在地毯上。

烛光之下，熠熠生辉。

雪雁见状，噔噔噔跑过去拾在手中，方看一眼，便惊呼出声：

“姑娘快看，石头显灵了！”

说罢，她又一溜烟儿跑到林黛玉和英莲身旁，小心翼翼的摊开手。

“呀！”

“这是什么？”

三颗小脑袋凑在一起，仔仔细细的辨认起上面的小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无材顽石？”

“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三人只觉一脑门子问号，不知道好好的白石头，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最后还是林黛玉拍板道：“想来是耗子精那边出了变故，这才让石头产生了变化，这小石头果然有神奇之处！”

她翻看了几下，又想了想道：“这里面嵌着的金字，看上去倒像是在说这石头的用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应是祝福。

记得母亲曾说过，都中二舅舅家的哥哥乃是‘衔玉而生’，那通灵宝玉上便刻有这句话，想来应是好事。

只这‘无材顽石’却不知从何解起了……”

当林黛玉说完，却见英莲和雪雁都惊讶、崇拜的望着她，俏脸一红，娇嗔道：“你们两个怎这么看着我？”

雪雁叹息道：“往日里只知道姑娘看书多，腹中多有墨水，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

英莲更是向往道：“若我也能像林姑娘一样懂那么多就好了！”

林黛玉不由得抿起嘴来，低声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从明儿开始，你们两个和我一起看书就好了，左右也没什么事要做，愚哥哥也不在家。”

一面说着，她一面及自然的将发生了翻天覆地般变化，像是换了一块的石头收入袖中。

又对望着自己的英莲和雪雁解释道：“此石如此神奇，我自然要先帮愚哥哥收起来，等他回来会亲自还给他。”

英莲和雪雁恍然大悟，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皆夸林黛玉心细，又有英莲打定主意同林黛玉看书学习。

三人玩笑一会儿，及至五更将近，复又重新躺下睡了一会儿。

长江之上，贾代恶正同李阙一起打扫战场，审讯俘虏，又令人善水这速速行船回返扬州，与林如海报信。

船舱之中，贾愚却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余光中的人影蓦地飘然而起，转到贾愚面前。

仙风道骨的身形，模糊不清的面庞，宽袍大袖之中，似蕴着一轮明月。

这…是…什么…

贾愚断断续续的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思维仿佛断了线般。

那人一言不发，随后一指点出！

于是贾愚陷入黑暗。

有浩大的声音响起。

“何谓宇宙？”

于是贾愚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无垠的星空，繁星如沙粒一般列于其中。

那声音又道：“何谓星海？”

于是星海消退，大地浮现，夜幕降临，一条玉带横于天际。

“何谓传习？”

于是黑夜散去，课堂显露，电灯闪耀如大日，朗朗的读书声传出很远。

“何谓贾愚？”

于是四周重归于漆黑，唯有一双明目亮于其中。

“我觉得我还蛮阳光的。”

“呵……惫懒小子！”

于是大日升起，温暖的光芒驱散黑暗，在贾愚眉心留下一点极浅的印记。

船舱内，袖中藏着明月的老道笑着摇头，随后化光而走。

仰躺在地的贾愚怀中闪过一点光芒，似要透体而出，却恰巧落入收于怀中的金麒麟之上。

暖光流转，最后汇聚于麒麟双目之中，复归于沉寂。

只那麒麟的双目中，似有了一丝灵动。

“嘶！”

倒吸一口凉气，贾愚翻身从地上做起，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痛。

那股燥热感已经消退了下去，从淌血的伤口传来的刺痛令贾愚宛如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能够扶着墙站起来。

出至甲板，盐丁与贾代恶的亲卫们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放松，两个老头则向东看去。

见贾愚出现，贾代恶、李阙只微微点头。

贾愚撇了撇嘴，心道下次自己也要这么潇洒，而不是躺在地上。

他的目光下意识顺着老头们的方向望去。

只见水天相接之处，一弯温暖的圆弧浮现出来，撒出一片光明。

晨曦中，隐约可见一座巍峨古城。

是佳丽地，是帝王州……

金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