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阵轻呼,纤瘦的身影自绣着梅竹的床帘后猛地坐起。
“姑娘,怎么了?”
不远处的陪榻上睡着的雪雁闭着眼翻身下来,趿着绣有飞雁的绣鞋熟练的点上香烛,又转身来到林黛玉床前。
“可是渴了?”
一面问着,雪雁一面轻撩起床帘,露出林黛玉挂着泪珠的娇颜。
她一手搭在身前,微微的喘息着。
听到雪雁声音之时,身子猛地一颤,似才回过神一般。
雪雁忙搀着林黛玉,为她掖好锦被,以防见风着凉。
因见今夜同她一起睡的英莲也被惊动,只穿着一身粉色中衣便走了过来,忙叫她将熏笼点上。
一时见林黛玉不说话只呆呆坐着,又走出去沏了滚滚的茶端了过来,服侍着林黛玉饮了口。
等三人各自都端上盛着香茶的白地青花茶盏后,林黛玉这才完全平静下来。
“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她捧着茶盏,轻声对忧心望着自己的两人道,“梦里没有其他颜色,只有黑和红。黑色的人影在红色的大地上互相冲撞,于是越来越多的黑影被染上红色。
我站在一旁,忽地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赤红一片,后来便被惊醒了……”
说着,林黛玉纤弱的身子不由得战栗起来,似还要陷入方才的惊恐之中。
不论多么聪慧,她如今到底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碰上噩梦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又怎会不害怕?
只听她讲述,雪雁与英莲心中便腾起一股恐慌。
可见林黛玉后怕不已的模样,两人心底又不由得升起一股热流,将那慌乱扑灭了下去。
两人忙放下茶盏,轻声柔语的安慰起林黛玉。
可由于雪雁、英莲两人见识比之林黛玉更为短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得翻来覆去的讲些“梦都是反的”之类无意间听来的套话。
一时间屋内如放了两只只学了一句话的鹦鹉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生生逗的林黛玉笑了起来。
那股伴随噩梦而一直缠绕在她身上的恐慌也被驱散。
这时,门口忽地来了一个婆子,说是贾敏得知林黛玉夜半惊醒,要来探望探望。
林黛玉、英莲、雪雁闻言同时一惊,连忙收拾起来。
先穿好衣服,又将青瓷茶壶中的茶又沏了一遭,续了热水。再拿出紫檀圆桌下的绣墩,这才迎了贾敏进来。
贾敏令丫鬟婆子们在门外稍候,便一人进了屋中,与林黛玉三人闲聊几句。
道了些“无需担忧”、“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又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前,林如海领盐丁出门,她今夜也还未歇息下来。
而当林黛玉领着英莲、雪雁两人送贾敏回双木堂之时,本在睡前被她顺手塞在枕下、围金线串穗子的小石头滚落在地。
那石头虽仍是莹润如玉、小巧精致的模样,但表面却渐渐浮现出点点五色光彩。
那五色光彩流转一会儿,引来一缕月光照在石身上,化作几行小字。
道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而在月光之中,大部分字重新隐去,唯有“祸”字逐渐转化为血红之色,又有膨胀之态,似要将一旁的“福”字吞没。
扬州新城,周园。
万全堂上,星星点点的烛火拉出影影绰绰、晃动不休的黑影。
“和气生财”的匾额下,两排交椅看起来与昨日毫无变化,只坐在上面的人少了三位。
坐在上首阴影中之人道:“看来赵、孙、李三家家主今夜是来不了了。”
另一个阴柔声音应道:“还是周老料事如神,提前劝住了我们几家,不然的话,咱们扬州八大盐商指不定便要被那林如海一网打尽了,嘻嘻嘻……”
周老摆了摆手,缓声道:“钱兄弟谬赞了,老夫不过白话两句大家都有所怀疑的事情,又怎敢居功?至于那八大之事更是再不要提起,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头啊!”
“吸溜……”
周老端起手中汝窑天青釉纹鹤茶盏,慢品一口,又道:“其实,也不能怨赵、孙、李三家莽撞。和我们相比,他们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呵,就算知道这是林如海的计谋又能如何?盐政衙门他们又攻不进去……
自那赵二被林如海捉住后,拆掉赵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差别罢了……
只可惜,苏仁就这么浪费了……”
周老下手,一位身着员外服的高瘦男子忧心忡忡道:“可林如海借此次之事,一次查抄三家盐商,当能敲山震虎。
一旦功成,便可真正坐稳巡盐御史之位。
对我等……大不利啊!”
又有一人道:“武员外之言我亦忧之,曾闻周老与那江南第一族甄家从圣上南巡之时便结下了不小的香火情。如今这林如海正是甄家世交贾家的女婿,周老何不请甄家从中转圜一二?
至于花费嘛……自然由我王家出……
周老您看……”
此话一出口,除了钱家那语调阴柔之人仍在喝茶,其余两人均和那王家之人一同目光灼灼的望向周老。
口中说着些“怎能让王家专美于前?”、“我郑家(武家)也当出份力!”之类的话。
钱兴见状,几乎忍不住以手掩口,轻笑起来。
一群蠢材,竟想借此机会和号称“江南第一家”的甄家搭上关系。
简直是异想天开!
那可是圣上南巡接驾四次、有皇上亲口玉言称赞的“吾家老人”——奉圣夫人所在的家族啊!
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
果不其然,只见周老似完全没有听到王家之人所说的提议一般,轻飘飘的留下一句“做好承接盐引的准备罢”,便径自离去。
钱兴也连忙起身告辞,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开。
万全堂上,只留下三位喜忧参半之人。
本以为能借着这位巡盐御史的三把火同屹立扬州半百年,历任数位巡盐御史而不倒的周家结下香火情。
可如今看来,任重道远啊……
想想也是,不过是一次根本不关乎家族利益的站队罢了,也没什么好称赞的。
王、郑、武三人又聊了片刻,便也带着人离开了。
正如周老所言,那三家剩下的盐引,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刚出周园,三家家主便见城内三处燃起冲天大火,凄厉的哭喊声隐隐落入他们耳中,却反而令他们兴奋起来。
而身为巡盐御史的林如海,望着面前化作火海的庄园,却没有丁点自豪之情。
那被盐丁轻易索拿的盐商家眷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只让他感到烦躁。
赵、孙、李三家唇亡齿寒,果不其然被赵家鼓动,带着绝大部分人手赶去伏击林如海的“家眷”一行。
又有贾代恶所赠九位军中好手相助,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此三家攻破。
旦夕之间,破家灭门,端的是无比威风。
想来明日一早,两淮大小各类盐商知晓此事皆会震怖。
而林如海的接下来要开展的征缴盐税等工作也将顺利推行下去。
敲山震虎,无外乎如此也。
可林如海心中所想却未曾止步于此。
盐政衙门威严再立,可两淮盐务不能乱、盐价不能涨,赵、孙、李三家空出的盐引,必须另其他盐商接手。
林如海当然能够借此培育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盐商家族,甚至可以在这件事中攫取绝大部分利润,可两淮的盐务格局却不会有太大改变,不过是“一朝皇帝一朝臣”罢了。
上下盘剥,官盐价高……
此乃恶政,应变之!
林如海望着眼前熊熊烈火,心中似也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
当今,圣天子少理朝政,大有放手之态,诸皇子蠢蠢欲动。
廉亲王点他林如海作为巡盐御史,其意如何,他岂能不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无非为夺嫡做准备罢了!
林如海镇守两淮盐务,便是皇三子廉亲王为自己准备的钱袋子……
他早已有此觉悟。
林家世受皇恩,廉亲王寡言少语,却也逐渐显出做实事之心,有明君之相。
可事到如今,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自先荣国贾代善去世后,已离开宁荣二府十年,在军中有莫大威望的贾代恶重新出山。
更是召集旧部,大有重新入主宁国,为其嫡孙贾愚铺路之势。
林如海虽对宁国贾家之人不太熟悉,但十分了解这位二叔的能为。
当年他与先荣国千里突袭,阵斩厄罗斯大公克里谢夫的故事如今还在大燕军中流传。
若非老头子敬重兄长,不愿行兄弟阋墙之事,如今宁国当家人早已不是大房之人。
而林如海,素与贾代恶亲厚,贾敏更是老头子极在乎之人。
有此条件,他似乎……也不必拘泥于做一个任劳任怨的钱袋子。
那些心中燃烧着的理想,或许……
也有了实现的可能。
“驾!驾!……吁………”
烈火浓烟之中,忽的窜出两名铁甲骑士。
至林如海身前,两人翻身下马,对视一眼,遂齐声道:“启禀大人,李队正(韩队正)已拿下李(孙)两家!只等大人带兵查抄!”
林如海收回思绪,朗声道:“好!”
又问道:“损失几何?”
那两人便道“因由水鬼、林鬼在,里应外合之下只伤了十余位盐丁兄弟,并无亡者。”
林如海颔首道:“如此甚好!劳你们告诉李虎、韩问两位队正,本官即刻赶到,切勿放松警惕。”
那两人闻言齐声领命而去。
一时又有林如海手下盐丁领队前来汇报赵家情况。
林如海一面听,一面向南望去。
此时已近五更,不知江上情况如何?
锵!
锵锵!
剑与刀在不算宽敞的船舱内交击在一起,迸溅出泛着橙色的火花,将贾愚如泼了红墨的面甲照亮了一瞬。
下一刻,一只劲弩自黑暗中射出,直直的贯入面前之人的后脑。
尖锐的箭尖沾着些许红白之物出现在贾愚目中。
他漆黑的双瞳轻轻一缩,随后毫不犹疑抬脚,将已失了力量将软在地的人踹飞出去,正中另一人后背。
那人猛的被砸,脚下一个踉跄,颈间白光闪过,即刻身首分离,露出其身后站着的独目身影。
三道目光在空中一触即散,贾愚身子一矮,团身退入船舱之中。
他双腿弹簧一般弯曲,随后猛的跃起,手中染血的长剑流星一般没入方才绕过自己,直往船舱中而去之人的脊背之中。
那人先是一僵,刚要痛呼出声,又被紧随其后的贾愚一脚碾碎喉骨,于是只有血沫从唇边溢出。
这是他杀的第五人。
没有什么恶心的感觉,贾愚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极为神奇的状态之中。
他浑身燥热不已,连尚在淌血的伤口都不觉得疼痛。
或许这就是肾上腺素的神奇?
贾愚身子一晃,借着短暂的星光,将周围情况尽收眼底,同时驱散心中奇怪的念头。
他向外望去,只见似有无数人捉对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