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这样讲,越骂。反正最后真的动起手来了,互相推来推去的。
这也奇怪,在山上的时候,怎么吵,怎么骂,都很克制,没有动手。两人手上可都有砍刀或弯刀呢。
回到家了,体力消耗差不多了,却还有力气打架。
这时候,老先生出来了。
柱着拐杖,站在家门口。
看热闹的不少。这时,有人说:“老先生来了。”
两人听到“老先生来了”,就都静下来。不骂了,还推着。
“衰农,你不懂事,回家睡觉。”老先生说。
论年龄,衰农才二十几岁,郑富贵快五十了,辈分上小了一辈。
另外,衰农也姓邹,在老先生面前是晚辈。
这个村主要是邹姓人聚居地。
只有两户姓郑的,郑富贵和郑永奎。山头底的都姓张,杨家的姓杨。
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姓王。
所以,从西溪回来的路上,闻到兰花香,我就觉得老先生这个人如兰。久居不闻其香,妙得很。
老先生可以说“气质美如兰”,天天在田地里劳动,却高雅脱俗,不同凡俗。天天与“俗人”在一起,却不被染色,始终保持着品性高洁,其言也馨,其情也雅,其行也高,其势也威。是属于不言自威的那种。
有一次我问小伙伴们:“你们怎么不跟老先生玩呢?”
他们说:“怕。”
我说:“怕什么呢?老先生从来不骂人的。”
他们说:“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怕。老先生有威。”
雨后的傍晚时分,我在麻子山底的小路上,探寻着杂草丛中的兰。微风轻轻吹过,眼前的景色变得如诗如画,看向远方,村子的灯火开始亮起来了。又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我轻轻地吸一口气,那么清新的空气啊。在这清新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清香,幽幽的,淡淡的,我的鼻翼翕动,刚刚闻到一丝幽香,转而又飘远了,无意间又忽然袭来,那似有似无的清香使我着迷。
不找了。就这样闻着香,足够美好了。
蓝老太太也如兰花,不施粉黛,不着铅华,美丽却一自天成。耄耋之年,依然保持着清新飘逸、刚柔相济、端庄素雅的风韵。
其实兰花并不走眼,就像老先生和老太太,在村里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但他们就是会不经意间,散发出让人闻得到又似乎闻不到的淡淡的清香,更显示出一种高中的品质。
兰花把幽香奉献给了人们,而当你注意到它时,那股幽香又悄然而去,从来不刻意炫耀自己,而是默默地做好自己,奉献自己。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邹老先生和蓝老太太,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此生有幸,在我小的时候,遇到这么两位尊敬的长辈。还有郑永奎叔。
他们没有教我读书写字,也没有和我讲太多的大道理,许多时候只是默默的相对而坐,说些村里小事。就是这些日常的事,平凡的话,对我影响甚巨。
邹国龙死了之后的几天里,村里人都不太走动,各家悄悄的过着日子。中国农民也许会为一桶水、一个地瓜吵骂打闹,但在这样的时候,绝没有人会有一丝一毫幸灾乐祸的样子,即使和贱丑或贱丑娘有仇,尽管贱丑娘把村里人骂了个遍,但一定会给予遭遇不幸的人家足够的同情和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中国农民透在骨子里的善良,融在血脉里的骨气,以及所共同具备的共情能力,坚守的道德底线和尊重接纳他人的特质。
永奎叔来我家的时候,我们家还没有吃完饭。
从我懂事起,永奎叔几乎每天都来我家坐,和父亲有永远说不完的话。等我上到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听得懂他们也说天下大势。从天下大事,再说到天下大势。
父亲放下碗筷,和永奎叔坐一块抽烟,说话了。
他们总是说些闲话。今天不得不从邹国龙的死这样沉重的话题开始。自然就说到疫苗的事。父亲说:“我们中国人只注重文字文学,特别是校勘学、考据学,在古书古字里出不来。而西方人很注重自然科学,大胆‘假说’,努力‘求证’。”
“哥白尼,知道吧?哥白尼在波兰北部的一个眼镜店做小伙计,一天偶然叠上几片玻璃,发现几片叠在一起的玻璃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就这样,他发明了望远镜。”永奎叔说。
“这是开元四十三世纪初的事。算起来三百多年了。那时候,我们明朝还在科举,科举呢。”父亲答话。
“开元四十五世纪的时候,法国化学家巴斯德在显微镜下发现了很可怕的微生物。他并且感受到疯狗的厉害,便开始研究疯狂。后来从疯狗嘴的涎沫里及脑髓中去探究,方知道是细菌在作祟,神经系统中有毒。他把狗骨髓取出风干经过十三四天之后,就把它制成注射药水,可以治好被疯狗咬着的人。”
“哦,差不多一百年前就能治好疯狗病了呀。你看看,如果我们村里有这药水,邹国龙就不会死了嘛。”父亲有些沉痛的说。
“但是当时还不敢直接注射到人的身上,只先在别的动物身上试验。在那时候很凑巧,一位老太婆的儿子被疯狗咬了,眼看就要死了,老太婆就去请医生诊治,说就以活马当作死马来医治,果然就给他治好了。”永奎叔接着说。
“呵,这位老太婆的儿子倒成了世界上第一个被治好的人了呢。”父亲笑笑说。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是后来我到村里,和永奎叔聊天时,我问起邹国龙死的事,永奎叔告诉我的。
永奎叔是海军军官复员回到村里的,见多识广。小时候,我和他玩得最多,他对我影响也是挺大的。
我们是忘年交。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