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對了,延祿伯府的高小姐,我還沒見過。你何時將夫人請來,讓我一會?’
‘不見也罷。’
‘瑾兒害羞?呵呵,可我一直想知道,瑾兒的心上人是怎樣的女子。’
元宗義神色微變,快嘴道:‘兩耳,雙眼,一鼻,一嘴,與尋常女子無異。’
‘長相倒不重要,只要是個愛惜你的人,我就放心了.....’說著,低頭繼續篩檢那一瓣瓣的‘釦子玉蝶’。此梅小巧如盞,白瓣金蕊,以馥郁著名。每每扔掉那些有裂痕,或枯萎的,子夜皆一臉惋惜。
‘撥弄殘花,有何意義?’元宗義扯開話題,似乎心不在焉。
‘呵呵,你倒忘了,不是你要容兒去採花作香的嗎?幸好容兒把花採了,看這天色,這場大雨過後,林中怕不會再剩梅花了。’
元宗義面朝廊下,瞻望漸起波浪的湖面,不再說話。
兩人在一室清幽的梅香中,靜坐良久。
‘我的心上,從來只有你。’元宗義沒頭沒尾地一句,徐徐站起,陰影蓋住子夜。‘因為只有你,把我當成親人,而不是他們費盡心血培植的大君!天驕府一走,你我境遇大變。你的餘生,好像只剩眼淚和思念;而我,是他不要的仇恨和復國責任。幸好你偶爾會將我認成他,你我得以相互陪伴,相互解慰。我知命,卻總想把你留在身邊,所以在鹿都再見他,我害怕,害怕他把你帶走。可我現在後悔了,後悔那時沒逼他把你帶走!我能做的,唯有不讓你感到半分痛楚......’說著,右手摸向腰間。
梅四......
兩人之間驀然寒光一閃!下及地板,上至梁柱,發出‘呀’的一聲沉響,搖搖欲墜。無數花瓣,被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風激起,熱烈飛舞!
岸邊的水鳥似乎被什麼驚嚇,遽然振翅,扑哧扑哧地往四處飛散!
三丈外,阿曼感受到暖閣方向的殺氣,抬眼望去,登時全身僵硬!直到耳邊傳來顧容的驚呼,才往旁一挪,摀住女童的雙眼!
哐啷一聲,元宗義扔棄刀刃,失足倒地,伸出雙臂,抱起滾在地上的頭顱。那插著芍藥花簪的假髮,從頭皮上滑落,露出密密麻麻的瘡疤,他毫不在意,深深地吻了上去。十指之間溫熱滑膩的鮮血,不住滴落,漸漸染紅遍地的白梅......
*
當晚,羅明城春雷怒吼,大雨如注。
赤湖八卦島,屹立在風雨肆虐中,廣廈華燈皆籠罩了一層迷濛,彷彿海市蜃樓。
家主顧映月,形容悲憤,垂首頹坐書房,被一眾黎族族老圍繞,耳邊盡是夾帶唉聲嘆氣的安撫之詞。忽然,房中湧入風雨,寒氣逼人!原來是房門被打開。一人端著一個盒子踏入房中,濃濃腥味隨之而來。房內眾人見狀,齊齊舒了口氣。顧映月唰的站起,快步上前,泫然而拜:‘大君大義......’
‘不必多言。’元宗義打斷,徑直把盒子放到案上。書僮小六連忙過來,本想清理他身上血跡,卻因那一身紅衣,根本看不清血跡,草草擦拭,便退下。
‘顧氏,馬氏兩女,以身殉國,為我輩楷模!’元宗義嘹亮的聲音,穿透屋外風雨的呼嘯,彷彿在眾人頭頂響起:‘追封國士之號,厚葬之日,朕自當親往弔祭。’他頓了頓:‘諸位,紫孝失其后,子美失其母,成就我等討伐檄文,恰逢季雨東風,正是逐鹿中原好時光!’
‘是。’堂下擦拳磨掌,一對對眼睛流露出嗜血的慾火。
顧映月身為宰輔,加上接連驟失親人的悲痛,令他多出一分悲觀謹慎:‘大君,據鹿都探子所報,京畿紫策軍,除了勝澤軍,皆已沿鹿水,往東開拔!驚雷軍的任務,是進駐京畿門戶-望東關;略地軍到鹿,古兩州邊界,增援荷城;而伏火軍,則將進入古州水域,兵臨赤湖!再者,司馬安仁來信,言近鄰的慶,梁兩州,一北一南的戍邊水軍,不遠千里,破天荒地逼近黎州海域!瑞武欲一面死守唯一可容大軍西行的鹿水;一面重奪東海海峽,首尾呼應,將我等分而擊破!他此次動兵,可謂迅猛,彷彿早有準備。想必大君也有所疑?’
元宗義嗯了一聲:‘我們有細作,瑞武定然也有。加強提防便是,不必徘徊歧路。及時調兵,又如何?東海有師兄。在他的怒水軍之前,慶,梁兩地的府兵水師不過烏合之眾。鹿水上,有畢螯和蛟人,應對京畿三軍。那些紫策軍散逸多年,又經逍遙散荼毒,與鯨鯢畢生練就的精兵,豈可同日而語?別忘易君鸞已投誠,必要時她會在南面出力,更不說我們埋下的其它奇兵!’說到這裡,陡然頭昏目眩,心跳異常,連忙運功平穩氣息,一邊道:‘就算瑞武能保住鹿都一時,你為他治理府庫,彌補短缺多年,難道不了解紫孝的國力?失去賦稅最多的古,黎兩州,他敢興兵,卻不可持久,守住九州,更是癡人說夢!’
顧映月聞言心中大定:‘是啊,小小波瀾,豈可扭轉大勢?紫孝敗局已定。是臣多慮了!’黎族眾老聽罷,也紛紛附和,眼中讚許愈深。
‘紅海驚濤,從容赴蹈,東風披拂,焚舟破釜!’元宗義目光如炬,毅然道。
‘東風披拂,焚舟破釜!’堂下又是一片響亮。
眾臣告退後,元宗義望向房中角落。不知何時開始,阿曼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元宗義瞥過桌上的盒子:‘帶她回天驕府吧!’
阿曼眼眶泛紅,點了點頭。
‘這幾年,多謝你保護她。事後,你找個清平所在,好好活著吧......’
阿曼臉色一變,發出嗷嗷聲,手上飛速比劃。
元宗義睨了她半會兒,緩緩道:‘他們在鹿州龍城。不完成那件心心念念的事,不會離開。’
阿曼對著元宗義躬身一拜,捧起血盒,往窗外掠去,鶯燕般穿梭風雨,幾下起落,消失在無盡暗夜中。房中的血腥味立即淡去,一縷花香若隱若現,飄入鼻中。是熟悉的‘釦子玉蝶’......
‘她還真像鳥雀,我要練多久,才有那樣的輕功?’小六一臉仰慕,正感嘆,卒然往前一跨,大喊‘大君’,扶住不省人事,直直倒地的元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