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龍城。
京師以西三十里,有一城。阡陌縱橫,沃野千里,春耕時節,本應是牧笛踏歌,盈耳鄉間的光景,目下卻甚是蕭條。原來今年下田的,多是婦孺老人。原來,此地十有五六是軍戶,不少壯年男子被徵去練兵,以防動亂。
城郊某處山林,山丘上有一荒廢的山神廟。此時炊煙裊裊,寒鴉嘎嘎,殘陽西下。
扮作樵夫的神秀,用山泉洗淨山菌,然後拿入佛堂,放進用幾片碎瓦搭成的鍋中,燃柴煮湯。野菜,泉水,炭火,加上幾粒岩鹽,便是一道美味湯羹。煮好後,神秀盛了一碗,又從火堆裡扒出幾個芋頭,仔細撥皮,放在芭蕉葉上,和湯一起送到在一旁假寐的不昧跟前。
‘你就不能打點肉來?’不昧吃了幾口羹,咂嘴道。
神秀並不搭話,回去為自己舀一碗。主持落獄,三千寺查封,他原本因為那具不明來歷的鳴鹿配飾,而被關入天牢,卻因子美力保,得以重回三千寺,與其他僧侶一起囚禁寺中。他將不昧從炎魔塔中放出,與其悄悄離開鹿都,藏身山野。
‘仍沒有八荒的消息?’不昧想起神秀不吃肉的習慣,連忙換話題。
神秀搖頭。
‘顧家恢復黎人身分,揭竿造反,局勢如何?’不昧繼續問。
‘他們頒了檄文,說招搖教,實則九原舊族。宗親勾結三千寺,販賣毒散,因事情敗露,向樂氏求饒,上繳厚利。贈藥推恩策,不過樂氏在徇私包庇所。皇帝更遭他們蒙蔽教唆,相繼迫害皇妃,誓王妃。誓王痛失生母妻子,面刺君父,斥其失德失義,招來天怒,慘遭禁錮。囹圄之中,送血書至赤湖,懇請生母族人-東海黎人,興仁義之師,肅清君側,驅逐九原舊族!’
‘好一個真真假假的故事!元瑾為襲捲九州鋪路,以‘父子反目,紫孝不孝’來離間九州君民,實在嘲諷。’不昧的譏笑忽然一斂:‘可他沒為三千寺撇清罪責?那八荒豈不兩面不討好.....’說著,瞥向神秀:‘我們去救他?’
神秀抬眸與他對視,眼中閃過寒霜。不昧立即搖頭:‘我想什麼呢,那是天牢,跟御書房一樣,滿地機關,硬闖只有死路一條!唉,你說,要是他們也像對你一樣,把八荒關在三千寺,那該多好!’
‘師兄是首惡之一,紫孝捨不得私下處決。況且如今赤湖檄文一出,混淆黑白,師兄的證詞,於招搖教的真正主使,更為關鍵。’神秀面無表情地道。
不昧愣了愣,明白他言下之意:八荒和尚的性命,暫且無虞。‘不錯,我們還有時間,靜觀其變,伺機而動。’說著,一股昏眩湧來,兩眼一黑,呻吟道:‘八荒也是,一直餵我那些不知從何處弄來的湯藥,苦澀難嚥不說,我每次長睡不起,一醒,頭就一抽一抽地疼!’
神秀端詳不昧半餉:‘若非那些令你昏睡的藥,你不會熬過刑部的刑訊;斷了的筋脈,也不能如此快癒合。’
不昧心有感觸:在女幾山被南宮夢蓮析耳,在竦關險些死在機關師製造的雪崩中,逃亡間在老窩山被陰山神侶淨身,直到在夜州寶鼎寺外被南宮化羽洩憤斷脈,種種經歷,造成殘軀,今生恢復功力無望,日後行走注定澀滯,不由忿然作色:‘南宮父子,給我等著!黎人定鼎之日,必是你們滿門死期!到時候,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你們父子!’
‘阿彌陀佛。’神秀唱了聲佛號,在不昧七分驚奇,三分無奈的目光中,開始了每日不輟的晚課。
*
黛庭,兵部均密館。
鑑於東海戰事加劇,瑞武與幕僚連日留宿此地。
‘孤包庇宗族,父子成讎?!天下人真信此等顛倒是非之言?’瑞武讀完赤湖檄文,面目猙獰。在場的九原舊族不敢作聲。
‘陛下息怒。’禮部侍郎範鉅成連忙安撫:‘澄清榜文,臣等已高懸魏闕,也移書各大傳驛,州郡,更有衙差敲鑼打鼓,宣言街市。世人斷然不會被黎賊讒言所惑!’
話音剛落,卻聽屬下沐雲鳳道:‘攻心之計,不可不防。’
範鉅成按下不悅,睨視道:‘太傅此言,定是胸有良策,可安穩民心?’
沐雲鳳朝名義的上司,拱手道:‘學生不才,確有一計。’
‘願聞其詳。’範鉅成作謙卑樣。
‘立儲!’沐雲鳳直截了當。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立儲,即立誓王。可子美如今的身分,實在尷尬。眾人偷覷瑞武,見他一臉陰晴不定,緘默不語,一時也不知如何進言。唯有沐雲鳳毫無顧忌,繼續道:‘儲君一定,謠言立破。元氏出師無名,於軍情,國本,皆有利益。’
瑞武沉吟道:‘此乃大事,待東海黎亂平服,再作詳議。’
沐雲鳳一怔,不諳皇帝在此事上的遲疑,只好退而求其次:‘眼下驚蟄,百姓春祈。臣以為,陛下可命誓王,代天子登社稷壇,分胙肉。也可表明天家父子心生釁隙,實屬無稽。’
‘這.....’瑞武看向範鉅成:‘範卿以為如何?’
範鉅成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反對的立據,無奈道:‘皇子代天子祭祀,有先例。太傅此計,可行。’
‘便請範卿著手吧!’瑞武踱步到巨大沙盤前,憤憤道:‘黎賊元氏串通海盜,盤踞黎州,肆虐古州。如今更造謠生事,企圖西出,覬覦我中土神州!牛卿,戰況如何?’
牛弘道一臉凝重:‘慶,梁兩州的水軍已到達黎州海面,日前在懸江之口,與叛軍司馬勝交戰。慶梁水師,終究不熟地形,首戰告敗,退守海峽孤島‘蟻島’。至於內陸,先行的伏火軍,本已沿鹿水,進入古州,卻在羅明城百里處,雨夜遇伏,因發現及時,全身而退,與後來的略地軍,及當地府兵,扼守兩州邊境重鎮-荷城。驚雷軍則已駐紮上游的望東關,待命增援荷城。’
開盤節節敗退,眾人驚愕。
‘我方順流而下,佔據地利,為何如此不濟?’
‘唉,我方最精銳的水軍,最新的舳艫,皆屬怒水軍!可惜為人作嫁,竟落入叛徒手中!’
‘況且,莫忘對方本是海盜,毫無章法,手法下乘。我方初戰不利,在所難免。’
堂下喋喋不休的抱怨,瑞武聽得臉色越發難看。沐雲鳳見狀,提聲道:‘我方東進,既在鹿水遇阻,何不另闢蹊徑?’此話一出,房中安靜。
謝春秋最先明白過來,指向沙盤:‘洛水?’
沐雲鳳笑道:‘不錯。京畿有南北兩道水路。北鹿水,江面寬闊,途經平原,流通鹿都,羅明兩城,為‘直路’,故而敵方選擇此路。南洛水,雖不直達鹿都,為‘彎路’,卻也通古州。’
‘洛水狹窄,兩岸多崇山峻嶺,商道可以,大軍難行。’謝春秋指出弊端。
‘難行,卻非不行。’沐雲鳳回道:‘收復古州,鹿水宜防,洛水宜攻!’
‘遣奇兵,走洛水,偷襲古州?’謝春秋點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