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沈寂的,是刑秋。‘無待公子既然明日要扮作化羽的隨從,今晚就該留宿府上。我親自去安排,免得走漏風聲。’說著,匆匆離席。
‘辛苦你了。’‘有勞姑娘。’南宮化羽和易無待沒有反對,一前一后地道。
留下的四人又默默吃了一會兒的酒。
‘子燕,嘴巴怎麼了?’南宮化羽難忍壓抑的氣氛,瞟著謝子燕下唇的瘀青,打趣道:‘練劍把自己給傷了,還是跑馬摔了?’
眾人目光往自己的嘴唇上聚攏,謝子燕發窘之餘,心中某處一痛,沈默半餉,搖頭道:‘沒有。’
‘額,哦,是嗎?’南宮化羽忖度自己是否問了不該問的,胡亂回著,卻聽一直沒有說話的易無憂托著腮,喃喃道:‘我看,倒像是被人咬的......’此話一出,所有人,包括無憂自己,皆一怔。
易無憂沒料到自己的醉意如此之大,竟把第一個念頭說出。其他人則詫異她會有如此猜測,尤其謝子燕,更是五內慌作一團:她如何知道的?
他自是不知,少女那般想,是因為那種傷口,不久前她見過,也經歷過......
‘是子燕哥哥不小心自己咬的吧?’意識說錯話,易無憂忙補救,望向謝子燕,笑容僵硬。謝子燕與她對視,不置可否。兩人眼中,皆浮動著複雜情緒,四目相對片刻,隨即分開。
易無待來回打量妹妹和好友,總感覺兩人都在隱瞞什麼,但如今局勢,不容細談兒女情長。‘子燕,快中午了,你帶阿瑤回去吧。出來那麼久,終究不好。’
這場酒席,四人興致索然,早早分手。易無待留在大將軍府,謝子燕和易無憂離開白虎道,趕回易家族人被軟禁的長安侯巷。
春寒料峭,本是晴空,不知何處吹來一團灰雲,少時細雨紛紛。易,謝兩人,為了不惹人注目,沒有騎馬,也不叫車,漫步雨中,裹在風帽大氅裡,各有所思。經過中市時,因國喪期間不設娛樂,酒肆茶樓一律關閉,其它店鋪也大多半掩門戶,小販寥寥無幾,此地的摩肩接踵,已不復存在,不勝唏噓之際,不約而同地駐足在一座上了鎖的大門前。正是座聞名的麗人樓。
易無憂想起在六方時,曾經答應刑秋,帶她去嚐嚐裡面的菜品。這個承諾,不知何時才能實現,還有,那個付錢的人,不知是敵是友,是否有再見之日?
謝子燕則在回憶上一次出現在樓中,那日,正是鎮國公入城閱兵......隨著回憶的襲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躁動越來越強大,他按捺不住,脫口而出:‘是司馬螢生!’
沒頭沒尾的一句,易無憂奇道:‘螢生小姐?’
‘是,是她。’
‘是她?’
謝子燕直視易無憂,激動地渾身顫抖:‘咬破我嘴唇的人,是她!’
易無憂錯愕,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謝子燕抿了抿嘴,慘然道:‘是她死的那日......’說著,把跟隨禁軍,追捕司馬螢生的經過道出。
司馬螢生和素儀皇妃的死,仍是天家隱密,但近來常為神鹿衛出差的謝子燕,從三武司衙門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了真相。原來那日從凌霄塔消失的司馬螢生,又回到了深宮,企圖帶走素儀皇妃,卻在最後關卡遇上父親,最終殞命。自此,謝子燕一直在糾結,為什麼要回來,那日她明明可以一走了之,明明那麼想一走了之.....目睹一個家族的執念,如何將一個明麗少女推向夭亡,由此思及自幼所受的教導。認為‘光耀門楣’是唯一使命,認為家族才是最終歸宿,這種念頭首次出現動搖。他茫然若失,且莫名難過。
今日對易無憂的剖白,他沒有避忌司馬螢生對自己的感情,卻隱去司馬螢生看穿自己對易無憂的心思這一段。
‘她要自由,卻只能以命來換......’易無憂聽完,慨然道:‘你能遇上她,得她青睞,也是福氣。’
謝子燕凝視易無憂半日,聲音有些渾濁,雙眸彷彿一泓幽潭:‘我知道。’說完這句,身子竟不再顫抖,紊亂的內心終於得到一絲平和。‘無憂,我也不相信不易宮無緣無故就反了!有朝一日,你若和螢生同樣,身陷死局,答應我,你要告知我!讓我為你做一些事情,我不想,不想什麼都不做,看著你們一個個,離我而去!’
直到此刻,易無憂才想通,謝子燕為何在傳出易氏反叛的消息後,會毫無掙扎地選擇幫助她們兄妹。‘好,子燕哥哥,我答應你。’
*
數日後,司馬螢生和顧素儀被殺的消息,被密探傳至赤湖......
午後的天空,烏雲密佈,暗雷轟轟。仲春的鶯鶯燕燕,彷彿感知風暴將至,停了歡唱。種滿白梅的院子,名‘‘靜淵舍’,在八卦島的北面一角。此地雖名‘靜’,卻因臨水而建,春夏水鳥聚集,囀鳴不休,大半年都是喧鬧。自從搬離鶴亭島,子夜公主便閒居此間。她並不介意吵鬧,尤愛處在湖邊小築,捲起簾子,時而賞梅,時而觀鳥。
小屋地板下有火爐,饒是湖畔的風再大,室內也是暖的。子夜裹著軟軟的薄裘,挨著靠几,正與小姪女顧容一起篩選今年最後一茬的‘釦子玉蝶’。
‘公主姑姑,你看,阿曼姐姐在餵那些野鴨呢!’顧容指向岸邊,咯咯笑道。
寸步不離的侍女一向恭謹,與水鳥嬉戲時,才會展露片刻少年應有的開朗。子夜覷見,欣慰不已。‘你也去玩吧!’看穿女童的心思,她淺笑道。
‘可我答應了二哥,要親自為他和二嫂嫂採薰衣的梅花。’
‘花,是你在我園裡採的,我只是幫你整理。看到這些花,瑾兒定會誇你!’
‘那就多謝公主姑姑!’顧容頓時笑逐顏開,拱手行了一禮,才小跑出去。
看著聽著岸邊的歡聲笑語,子夜只覺生氣勃勃,依稀尋回幾分年少的感覺。這時,耳後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淚痣點綴的眼角閃過一道紅影。子夜將目光從湖邊收回,抬眸看向站在一地白梅中的紅衫少年。‘我以為大婚之後,你回百里巷了,聽容兒說起,才知你還在家。來,坐到這裡。’
大婚那夜,自己在她面前的‘放肆’,她似乎選擇忘卻,或者原諒?元宗義一邊端詳婦人,一邊在她身旁坐下:‘太翁的病未見好轉,阿翁吩咐我在家侍奉。’說著,不由感嘆外面的紛紛擾擾,從未能進入靜淵舍,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