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河,到了绛州。流犯不能住店,况且也没有如此大的客栈供二百四十余名老少妇孺居住,也付不起店钱。每到天晚,寻某处驿站或避风之处,在驿站外墙或坡坎下搭起帐篷,燃起篝火,轮番烤火值夜。李靖虽按规矩命犯人戴枷而行,但妇女、儿童、老人则只用绳索绑住双手,一到宿营地都去除桎梏,青壮劳力则在绳索缚手时留出活动余地,拾柴生火,用大锅煮饭,将毡垫留给老幼妇女。流犯们没有换洗衣裳,只穿一身破旧的填絮葛服,久不沐浴,污脸乱眉,肮脏堪比老丐,身上臭味熏人欲呕。
一路走走停停,到绛州地界已是第十一日。崔十马车上的干粮告罄,而离马邑边关尚有千里之遥。
十日来,阴九、崔十配合李靖,倒也未发生意外之事。那崔十脾气暴躁,动辄用马鞭抽打犯人。这批流犯神情漠然,直如一具具木偶。如此严寒天气,虽大部分人长了冻疮,热病频发,但无生命之危。李靖毕竟跟随孙思邈学过医术,也在马车上备了些草药,此等小病不在话下。流配之刑仅次于死刑,通常犯此罪者都有亲属打点官差,路上少受些罪。然而这些流犯孤立无援,亲人全因刺杀亲王死绝,自知死活无人在意,只能听天由命,活一天算一天。
这一日黄昏,过了一个镇子,李靖安排众犯在一个废弃的窑洞前宿营,埋锅造饭。锅里只有清汤寡水。薛宗胜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跑过去安慰,被崔十抽了几鞭,忍不住骂了一句。阴九出来帮忙,一顿抽打,薛宗胜脸上顿时高高肿起。由于他刚刚挖灶烧火,双手未缚,一把夺过马鞭,瞪着二人,眼里充满杀气。
众犯默默围上来,包括老人妇女,人挨人挤成人墙,无声靠近。李靖作为官长,自是在破窑洞中铺了毡子,此时突觉外面寂静异常。出来一看,二人已被铁桶般围住。
薛宗胜突然发出长长的吼声,声若狼嗥,愤怒而凄厉。二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薛宗胜捡起一块石头,就要砸下,李靖大喝一声:“住手!”
薛宗胜的手停在空中。李靖分开人群,进了包围,对众人道:“各位乡亲,你们若打死解差,一个都活不成。”
薛宗胜道:“李县尉,我们并不想死,但这种日子,一刻都过不下去。上官对我们好,一路来设法医治病人,还愿意下马陪我们一起步行,我们都感谢上官,但我们亲人已死,了无牵挂,反正到了边关也是个死,不如就死在这里干净!请李县尉让开,我把这两个狗日的打死后,也不独活!”
围过来的人都齐声吼道:“打死,打死,打死!”
这二百余人的吼声如同爆发的山洪,让李靖心头战栗。在京城时,虽能想到流犯极难管制,未料此时众怒难消,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当此之际,若不能控制局面,自己也会被乱石砸死。
他猛然大喝一声,只见寒光一闪,孤星剑出鞘,身形随之晃动。众人眼前一花,但又觉手中一轻。原来,绑在手上的绳索全部断裂。李靖只一剑,就割断了第一圈二十余人的绳索,其迅捷和准确,毫不亚于当年顾木生在山神庙击杀杨奢等人的那般功夫。
众人都呆立当场,阴九和崔十更是骇然。李靖还剑入鞘,朗声道:“本县尉要杀你们,无一人可走脱。之所以视你们如父老兄弟姐妹,皆因你们受了牵连,非自身有何过错。然而你们的亲人刺杀汉王,三族连坐,能逃到哪里?若听我言,仍有生机;若是不听,别怪我手下无情。按律,流犯哗变,等同谋反,杀无赦!”
众人被李靖气势所慑,都闭了嘴。薛宗胜道:“李县尉照顾我们,我们又不是畜牲,岂能不知?然而我们恐怕到不了晋阳就得饿死。官府发放的干粮已吃完,如此寒冬又无御寒衣物,不饿死也冻死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杀了这两条狗泄恨!”
阴九、崔十眼巴巴看着李靖,眼中恐惧之色渐深。李靖道:“薛宗胜说得在理,要是换了我,早将这两个狗东西杀了喂狗。”
众人一愕。薛宗胜道:“李县尉,这两个解差是你手下,你要护着他俩,原也没有话说。但今日乡亲们忍无可忍,必杀之而后快!”
阴九、崔十跪伏在地,不停给李靖磕头。当前情形,或许只有李靖能救他们一命。
李靖脑中闪过几个念头,鬼使神差,竟闪出当年萧美娘用计,让两名水匪自相残杀的事来。心中一硬,计策已生。
于是朗声道:“宗胜,你爹和刘云老人都是真汉子!虽然当时刺杀汉王极不明智,但视死如归,值得尊敬!今日你们不找这两个狗东西算账,改日他俩也活不成。因为其中一个,就是毒害小石头娘江氏的凶手!”
众人一听,都张大了嘴巴。他们在狱中,外面的事并不知情。江氏在醴成乡极为能干,也受众人尊重,被押长安县牢房他们也曾有耳闻,不料被害。于是众人都死死盯着阴九、崔十,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