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那村童们放飞的纸鸢。那纸鸢,虽不能扶摇于沧海之上,也挂冠在百丈树头——而今破破烂烂,零落秋风中。我想,放风筝的孩子我见不到,许是也被烧成焦炭了;于是我很难过,我想背人处流一场泪,可还有万千敌手等我去砍,我终于没有流泪的功夫。”
“我儿时爱放纸鸢,村里的孩子,大概都爱放。村中太苦了,投胎投不进世家大族,好歹落生在小家富户,也不必一生苦辛;可那一千七百万晋室生民,只有十一二年的好光景去过,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也算是好光景。十来岁一成了童,二十岁一成了人,连年的徭役、频仍的征召、累增的赋税……便开始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儿时放那纸鸢,不消春风多少力,万里送我上青云;他们放的是纸鸢么,你口中这些贱民,他们放的,大概是些不着边际的、天马行空的希望吧……”
“我军中的兄弟,有荆州人,有扬州人,有会稽人,有北地人,有蛮族人。他们十之八九,原本都是些贱民和奴隶。江夏太小了,区区三城一十四县;我均给他们的不是田地,是个盼头。”
刘毅轻轻将钓竿搭在脚边,低头长叹道:
“说不得。我也常想掀翻桌子,可总不得不要吃桌上的饭:古来蹑步青云之人,无一不赖世家大族发迹。你却开了均田的口子。不说眼前的司马家和谢家,天下高门都在视你如仇;他们,恨不能生啖你肉,活剥你皮。你如今指望这些泥腿帮你奔走天下,如何敌得我大晋的衮衮朱紫?”
刘裕大笑道:
“我刘寄奴吃得咸,忍得渴。只要赢,只要打得赢,他们便不能奈何我;谁扒了谁的皮,尚不可知。盘龙,别高看了这大晋世家和王谢诸公,也别轻看了天下的泥腿。世家门阀,谁赢,他们就会跪在谁的脚下;天下百姓,他们和谁站在一起,谁就会赢。”
刘毅冷笑道:
“南朝久不得志,北朝游历一年,见过胡虏,看罢不平,你竟想建这吊民伐罪的大业。寄奴,太难了。秦也好,汉也好,晋也好,道德三皇五帝,哪一个初得江山的王朝,开头时不是把泥腿子们轻轻挂在嘴上?听我一言,树起这杆大旗,也就罢了;打服谢家,夺取一军之柄,能出人头地,也就罢了。千万不要执迷在这宏图大业的不返之途上,古来圣贤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却要费多大心力?”
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刘裕亦放了竿,摩挲腰间双刀,口中沉吟,道:
“费不了多大心力,无非是个打。厘清世间土壤,使天下穷苦永世不受欺辱,不是我一代人能做尽的事情……无妨。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要打!”
“仗我是不怕打的。有我在,有我的兄弟在,世家大族再想欺压奴役我这一代人,也难。自离江夏以来,我从不怕费什么心力,我只怕,我以后,再无我。我怕下一代,怕再下一代,怕有一天真的平定了烽烟,百年过后,在这万里汉土上还会出现以富欺贫的畜牲,还会出现昏聩的司马、暴虐的桓玄、横行的大族、不公的律令;如果那样,今日我兄弟们的鲜血就白流了……”
“寄奴!我且问你……”
刘盘龙掷竿起身,秋风中抱臂而立: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仁义,与天下为敌,值得么?”
“我并未与天下为敌,而是天下人终将与我站在一起!”
刘裕舒展虎躯,猛地也站直了身子:
“你刚才所说‘平步青云’之人,你所说的这些古来之人,他们是嬴政,是汉祖,是光武,是昭烈……他们都是豪杰。那千秋之史,像一艘大船,总有你刚才所说的豪杰们击楫而立于船头;那大船或遭风浪,仗剑的舵手是豪杰,我问你,修补破船的平凡船工,怎么却不是豪杰么?究竟是谁定义贵贱,究竟是谁拉大贫富?生人皆是同样的皮毛骨肉血,何由有人贵,有人却要贱了!”
“好……好……”
四目相视,刘毅语噎片晌,徐徐道:
“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你看重这水,我不驳你。刘寄奴,你以史为船,我只问你,这一艘大船,一块木板漏了,继而又有新的木板补上;到最后,这船到底还是换完了旧日的原装木板——如此,它还算是原来的那艘大船吗?”
刘裕眼光如铁:
“不管这船是与不是,船上载着的船工和舵手永远不变。百姓……只有百姓!我不怕未来这船变了旗号——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你看,就像那纸鸢,风吹得越高,跌得越重,甚至会不上不下地挂在林间,同草木腐朽,遭野火焚烧。刘盘龙,我是准备跌成粉碎的。那也没什么要紧!须弥芥子,天道循环,不过是他妈的粉碎罢了。”
“那么,你是决心与高门为敌了。刘寄奴,这条路,我愿祝你好,我却不能伴你。这趟脱军东来,我不再回刘牢之身边了;我要去江夏。司马休之父子挨了你的重创,历阳军吃不下一整个大郡,正好有我的天地。寄奴,这几年,你尽管去做你的事吧!我虽不愿伴你,却仍会看护好你的后背。”
“分别前,我再送你一样大礼。”
“你且看,那芒花后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