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秋江摇明月,芦荻花中一点灯。
薄衫少年,手提一盏紫铜莲叶灯,拨开乱芒如雪,踉跄着向渡口缓缓走来。
“大哥……”
刘寄奴提起鱼竿,坐对秋水,由那少年放声大哭,并未转转身子。
“你能活着回来已是幸事,又哭什么呢。兰陵郡里,眼泪没流干么?你这夯货!兵没了可以再招,马没了可以再买!能回来就好……”
刘毅冷冷道:
“我行经沌阳北郊,见蒯恩沙场挣命,铁衣尽碎,折矛损兵。我助他杀出重围,一路同行至此;直到曲阳岭上,他却不肯露面,心说不敢见你。”
蒯恩肿了一双细眼,脸上从颧到颌,挂着三五处刀疮,此时教热泪腌的剧痛。跪地掩面,蒯恩悲不自胜:
“大哥,是盘龙校尉有意回护我……我……我并未杀出重围,我是被东军俘获了……麾下弟兄,俱已零落,死的却该是我!”
“沌阳北郊,我部卒战至了最后一人,三千殷血,洒透沙场。我该死……是我扔了兵符,躺进战骨堆里装死,终让敌兵发现;是我叩头请降,推说自己是个小卒。东军那伍长却看我穿了丝织的箭袖和马裤,心知我是大鱼。”
“我内衬里面,还藏着半两蒜条金子。押我去往石阳的路上,是我趴上那伍长的耳畔,我对他说,放了我,钱都给他……”
刘裕注目流水,面无表情:
“杀了你,钱不也是他的。”
“我对那伍长说,若一刀杀了我,我便大声喊叫,引来他东军满营士卒,要教人人都知道这半两金子,他必不能独占。我让他,也休想在避人处悄悄弄死我,若不马上答应,我立刻便喊出声来……”
“献了金子,途中我借口内急,这伍长心领神会,单单把我押到背人的灌草丛前。他解了我手,我像条松绳的野狗一般,发疯似的钻进山中。不知兜转多久,又被盘龙校尉的探马拿住……大哥,我丢了你的脸,我再无面目立足军中……大哥!我给你丢了人……”
唰的一声,刘寄奴抽出腰间长刀。
刘毅在旁微笑道:
“我本想着此人对你有用。如此杀了也好。他嘴巴大,回营后,不免乱你军心。”
长刀缓缓指向蒯恩。
刀尖划开他胸前衣襟,轻轻一扬,把件薄衫都甩飞甩碎。解衣尽看旧瘢痕,刘裕虎目含泪,以刀锋指点壮躯,颤声道:
“肩头那箭疮,是夏口大战时,你挡在铁马之前,硬生生替我扛下来的。右胸的剑迹,是汉阳城下,你陷阵先登,被敌兵一剑捅穿了胸骨……阿恩,兰陵山下的好后生,禁不得沙场的恶风,把你吹老了;沌阳阻敌,你已尽了人力,我不怪你……你是好样的,你那些埋骨在北郊的兄弟,他们也是好样的!没有会嘲笑你贪生怕死,我知道,你活着,是不想让沌阳的弟兄们白死……”
“大哥……”
刘寄奴解下身穿的罗袍,轻轻披给蒯恩。还顾刘毅,刘裕哽咽道:
“这没脑子的蒯恩!求生时倒用了阳谋。我还不曾见他软过,这很好。盘龙,我身边这些个肉大脑小的斗将,我不能诓他们,也不能负他们。他们刚经了几场刀兵,尚未横行天下,可他们总有一天会成为独当一面的韩白;别人如何待他们,他们总会明白。泥腿们也是一样,他们也总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天下人都会明白的……”
刘毅将鱼竿扔进流水里,掂掂鱼篓,脸上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刘毅道:
“你令王镇恶攻下沌阳,又令蒯恩喋血北郊,一支孤军,挡了三天的谢家大兵。这招丢卒保帅玩的漂亮,可我若是蒯恩,决不痴傻着去做个围城打援的耗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