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弥亚知道，自己在他们当中是一个另类。

她怕死，怕疼，怕饿，她什么都怕，她时时刻刻充沛着各种各样的情感，她在他们当中，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

是所有人都是像他们一样冷酷无情，还是只是她太软弱？

这个想法经常会缠绕在她的心头，让她反复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

医疗部的部长最近好像总是忙着写东西，桌上的参考资料和笔记堆得像山一样高。

拉弥亚对他的印象深刻，因为他照顾了她很长一段时间。

用‘饲养’来形容可能更加贴切。

在他眼里，拉弥亚可能只是一个个参数的集合体。

身高、体重、血压、心率、肺活量、基础代谢。只要这些没有问题，他就不会多花任何一点精力在拉弥亚身上。

拉弥亚试过在他面前哭闹。

他的反应只有一种：诊断拉弥亚是否存在心理疾病。确认拉弥亚只是发脾气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回去工作了。

现在的他正在案台前奋笔疾书，写着一些拉弥亚并不能理解的字句。

拉弥亚：“叔叔，你在做什么？”

医疗部长：“工作。”

拉弥亚：“可是······你的工作不是治疗病人吗？”

医疗部长：“那是从前，现在任务变了。”

拉弥亚：“任务变了是什么意思？”

医疗部长：“很快就不会再有医疗部长了。我得写好医药使用指南，留给同事们。”

拉弥亚：“我······我听不懂。”

意外的，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知而感到不耐烦。

医疗部长：“你知道基地在实行配给制吧？”

拉弥亚：“知道。”

医疗部长：“食物很快就要紧缺了。”

拉弥亚：“那该怎么办？”

医疗部长：“很简单，减少消耗。”

拉弥亚：“怎、怎么减少？”

医疗部长：“饿死一些人就行了。”

拉弥亚睁大了眼睛。

拉弥亚：“可、可是！要饿死谁呢？”

医疗部长：“根据职能对当下研究进展的重要性进行排序。”

“从行政部开始，然后是后勤部，接着就是医疗部了。”

拉弥亚：“你······你也要饿死吗？”

对方的语气波澜不惊。

医疗部长：“当然。我是医疗部的一员，没有理由例外。”

拉弥亚：“······”

医疗部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拉弥亚眼里只能看到一个坚硬、不近人情的背影，对方甚至不曾为了这场交谈而停下手头的动作。

然而拉弥亚却觉得这一切令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她忍不住拔高了一点音量。

拉弥亚：“那我呢？”

医疗部长：“什么？”

拉弥亚：“我······我也要饿死吗？”

医疗部长：“哦，你比较特殊，从编制上来说你不属于任何一个部门······主管应该对你另有安排，但是你并没有什么用处，不会留到太晚。”

“既然你提起了，我可以帮你去问问行政部，看他们把你安排在了哪一个梯队里。”

拉弥亚：“我，我······”

泪水夺眶而出。

听到抽噎声，医疗部长终于回过头。

医疗部长：“你在哭？”

语言和声带已经不受控制，唯一的反应就是抽噎得更加剧烈。

拉弥亚：“我······”

“我不想······”

“拉弥亚不想死。”

医疗部长：“你现在这个样子无法交流。”

“尽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我们再谈。”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上。

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情绪的缰绳终于勉强回到理智的手中。

拉弥亚的嗓子变得沙哑，眼睛也有些浮肿。

袖子早已脏的不成样子，被眼泪和鼻涕抹得一塌糊涂。

听到哭声停止，医疗部长再次转过身。

医疗部长：“你可以正常说话了吗？回答是或否。”

拉弥亚：“······是。”

医疗部长：“你为什么想要活下去？”

拉弥亚：“不想活下去的人才不正常吧！”

“你们都疯了吗？！”

医疗部长：“宣泄情绪没有意义，你没理解我的问题，我换个问法。”

“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拉弥亚：“······没有。”

医疗部长：“有什么事情是缺了你就无法完成的吗？”

拉弥亚：“没有······”

医疗部长：“那你的生存并没有任何主观和被动上的必要性。”

拉弥亚：“什么是必要性，拉弥亚只是不想死而已。”

医疗部长：“控制一下你的情绪。”

拉弥亚：“我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做！”

“我想去陆地上。”

医疗部长：“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拉弥亚：“我不知道。”

医疗部长：“你甚至不知道去了以后做什么，就想去陆地？”

拉弥亚：“但我就是想知道陆地是不是和书上说的一样。”

“我想亲眼去看看山和森林，想踩一踩沙子和泥土，闻一闻下雨后青草的味道，听一听陆地上的风声和海风有什么不同。”

医疗部长：“样本室里有砂石样本，也有泥土，陆地就是那个样子而已。”

拉弥亚：“不，不一样的。”

医疗部长：“理由？”

拉弥亚：“······我说不出理由，但我就是知道不一样。”

医疗部长看着她，眼镜反射着无机质的白色冷光。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镜片上的白光似乎终于软化了几分。

医疗部长：“我明白了，这是‘好奇’。”

“为了加入亚特兰蒂斯，为了在这里工作，我放弃了很多东西。”

“你······很奇妙，你让我想起了一点儿那些东西。”

拉弥亚：“······嗯？”

医疗部长：“你想要活下去，对不对？”

拉弥亚用力地点了点头。

医疗部长：“那你就得变得‘有用’。这是亚特兰蒂斯的规矩，这里不养闲人。”

拉弥亚：“拉弥亚要怎样做才能变得‘有用’。”

医疗部长：“别这么急、我来想一想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对了，有个办法，但是很冒险。”

拉弥亚：“我愿意。”

医疗部长：“先听我说完。”

“在病毒爆发之前，科学理事会正在研发一种技术，一种将人类进行机械改装的技术。”

“虽然技术并不成熟，但是我们可以基于那项技术为基础给你进行改造······让我想想，你本来也没有下肢，如果要在海上进行远程跋涉，我最好给你添加点能够适应海洋的仿生科技，这样你就可以去替我们收集外界的情报。”

“作为情报来源，你将拥有活下去的价值。”

“但我警告你，只有拥有和钽-193共聚物相性良好的人类才拥有理论上可以接受改造的资格。我们也只是拥有原型技术，不知道后期这项技术是否已经进行了迭代——毕竟研究改造人类不是我们的本职。”

“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文明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将人类改造之后是否可以抵御帕弥什病毒的感染，即使这样，你也想要出去吗？”

拉弥亚：“我愿意。”

不等对方继续解释，拉弥亚便已经连连点头答应。

······

手术的过程是怎样的？

拉弥亚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天，医疗部来了很多人，就连许久未见的拉斯特丽丝也来了。

她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拉弥亚，表情并没有任何波动。

拉斯特丽丝：“这是她主动要求的？”

医疗部长：“这是她主动要求的。”

拉斯特丽丝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医疗部长转而看向了拉弥亚。

“我要给你进行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