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部长：“提醒你一句，过程会很痛，一旦开始就不能反悔了。”

再度醒来时，拉弥亚躺在了干净的病床上。

手臂变成了金属。黑色的外壳和红色的关节在惨白的灯光下冷冷闪烁。

头上多出了一块巨大的、形状彷如锤头鲨鱼的口器的黑色金属板，材质与手臂相同。

虽然被被子盖住了看不到，但从腰部露出了金属来看，整个下肢也都替换成了机械。

然后，像是终于接受了现实、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境一般，大脑开始逐渐活跃，从麻醉后的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复苏。

拉弥亚：“我——在哪里？”

拉弥亚觉得自己的记忆有点杂乱无章，一时竟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医疗部长：“是手术造成的后遗症吗？”

医疗部长喃喃，然后接着自言自语。

“嗯，有点小瑕疵，但总体来说成功了。毕竟是第一例，也不能苛求太多。”

拉弥亚动了动自己的‘四肢’。

她还没有习惯自己身体多出的‘部件’，因此下地之后步行变得异常艰难。

医疗部长：“不要磨蹭了，现在走过来，我们得让你立刻适应你的躯干。”

······

医疗部巨型水箱房。

水箱的外面是透明的钢化玻璃，研究人员站在玻璃前。水箱内，拉弥亚忐忑地望着外面。

医疗部长：“开始加压。一百倍大气压，于等于一千米深海环境。”

水压徒增。

胸腔忽然收紧，窒息感让拉弥亚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要被什么东西碾碎。

眼球凸出，仿佛有千万根钢针穿过颅骨直刺脑髓，不由自主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救，灌进口中的却是冰冷的海水。

医疗部长：“你现在的身体并不需要氧气，摒弃你身为人类时的习惯，去适应你的环境。”

过了许久，拉弥亚的身体终于跟上了水压带来的超重效应，放松了下来。

医疗部长：“感觉如何？”

拉弥亚：“我、我好多了。”

医疗部长：“那就继续加压。”

拉弥亚：“咿——请稍等一下！”

一周后。

拉斯特丽丝：“加压情况如何？”

医疗部长：“四百倍大气压，约等于四千米深海环境。”

拉斯特丽丝：“她的情况呢？”

医疗部长：“各项生理参数正常，没有什么变化。虽然花了点时间，但她已经适应了这个新的身体了。”

拉斯特丽丝：“不错，看来会有点用处。”

······

行政部和后勤部相继断绝补给后，医疗部补给中止的日子也到来了。

默默地用完最后一餐后，医疗部全体人员集合至基地边缘。这里有一处直接通往外部海洋的出口。

天色晦暗，下着阴郁的雨，一如人类此刻将要面对的未来。

研究员们打着伞站在雨中，队伍最前方是拉斯特丽丝，以及已经走进水中的拉弥亚。

水面上唯一的光源是远在亚特兰蒂斯附属建筑的灯光，像飘摇不定的暗淡萤火。

拉斯特丽丝：“拉弥亚，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我们决定将你送入外部的海洋。”

“你的责任是收集外部情报。如果帕弥什灾难结束、世界恢复和平——虽然这不太可能——但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你要回来通知我们。”

拉弥亚：‘是。’

拉斯特丽丝：“我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要说的话？对谁说？

拉弥亚有些困惑。

拉斯特丽丝：“看来你没有要说的了。你们呢？”

她回头望着医疗部的众人。

医疗部医疗部长上前一步。

医疗部长：“我们没什么可帮你的了，走吧，拉弥亚。”

拉弥亚最后一次深深望了所有人一眼。在他们身后，是高耸入云的、铁灰色的亚特兰蒂斯，它的顶端几乎与乌云融为一体。

她跃入海水。

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

不等涟漪消散，拉弥亚就消失在了视野中。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留恋，诚然，这的确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徘徊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后。

医疗部长：“哈，哈。”

拉斯特丽丝斜睨了他一眼。

拉斯特丽丝：“你在笑什么？”

医疗部长：“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圣经里的故事。”

“大洪水之后，诺亚放走了一支鸽子，鸽子带回了一个橄榄枝，于是诺亚知道洪水已经结束了。”

“我们刚刚放走了我们的小鸽子。”

拉斯特丽丝：“只怕她找不到橄榄枝，我们也等不到洪水结束。”

医疗部长：“但是给她一个寄托，总是好的。”

拉斯特丽丝：“我认为那样软弱的家伙会将‘使命’挂记在心上。”

医疗部长：“不一定，有一个目标，总比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界游荡更好。”

拉斯特丽丝：“你一直在照顾那孩子。”

医疗部长：“谈不上照顾，只是让她保持健康状态而已。”

拉斯特丽丝：“为什么？我并没有指派你，或任何人来承担这个任务。”

医疗部长：“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在我面前死去。”

拉斯特丽丝：“这是你为她准备手术的原因吗？”

医疗部长：“不完全是。那我问您一句，你当初又是为什么决定救她的呢？”

拉斯特丽丝：“因为她是人类。”

医疗部长：“我大概也是一样的。”

拉斯特丽丝：“这个孩子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愚钝。”

医疗部长：“是的，她的反应相当迟缓，而且十分情绪化，不具有任何过人的理性潜质。”

拉斯特丽丝：“体力也很差，连粗活都帮不上忙。照顾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小东西很费神吧。”

医疗部长：“费神倒是谈不上。说实话，她无能到了甚至没法给我制造像样的麻烦的程度。”

拉斯特丽丝：“她有一次冲进我的办公室，对我大喊大叫，就因为我不允许她带走她妈妈的照片。”

医疗部长：“她还做过这种事？不过，那才是正常的、想念母亲的孩子的反应吧。”

拉斯特丽丝：“也许吧。我已经远离‘正常’的人类社会太久了。”

医疗部长：“现在没有什么‘正常’的人类社会了。”

拉斯特丽丝：“她身上的确有一种我们所缺乏的东西。”

医疗部长：“是什么？”

拉斯特丽丝：“软弱。”

医疗部长：“这不是什么好特质。”

拉斯特丽丝：“但这是‘普通人’的特质。亚特兰蒂斯是一座堡垒，我们有战死于此的觉悟，但那孩子······只是被偶然卷入这场战争的平凡的人。她无法选择自己在哪里出生、长大。”

医疗部长：“之前我也感到她让我想起了什么，一点我早在进入亚特兰蒂斯之前就已经放弃的东西。”

拉斯特丽丝：“很奇怪，对吧？愚蠢、怯懦、犹豫不决、甚至冥顽不灵······但我们始终无法彻底放弃她，任她自生自灭。”

医疗部长：“‘大比分人’都是这样的。”

拉斯特丽丝：“这正是亚特兰蒂斯之外的世界毁灭的原因。”

医疗部长：“可我们在这里拼命工作，要拯救的就是这样的人的未来。”

拉斯特丽丝：“改造手术、还有收集情报之类的理由······都是你找的借口吧？”

医疗部长苦笑了一声。

医疗部长：“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拉斯特丽丝：“那个改造手术唯一的意义就是让她离开基地后能在帕弥什肆虐的世界里生存下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救她的办法。她必须自己出去，自己觅食，以后的路能走多远，全靠她自己的造化了。”

医疗部长：“听起来您一开始就没指望她能带回来报告洪水消退的消息。”

拉斯特丽丝：“当然。就算帕弥什灾难能结束，我们也等不到了。”

医疗部长：“哈哈，您可能还有点希望，我们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拉斯特丽丝转过了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同伴。

对方回望着她，眼底只有了然。

拉斯特丽丝：“我准备回去工作了，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医疗部长望着走廊外灰暗的天空。在遥远的海平线上方，云层间似乎有一点淡淡的月光，给天空镀上了一条似有似无的银边。

医疗部长：“我很抱歉，主管，但是容我说一句自己的真心话吧。”

“老实说，这里的风景我已经看到厌倦了，可我还是很希望能多看一次，再多看一次。”

“那孩子在高压水箱里挣扎的时候，我就在想，活着真好啊。”

“能悲伤、能痛苦、能愤怒、能为了明天竭尽全力。”

“理性上我已经有了觉悟，也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我知道这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医疗部长：“可是，像那孩子一样，我不想死啊。”

“我们并没有缺失软弱，我们只是不得不‘送走’它。”

拉斯特丽丝没有说话。

她站在岸边，沉默了很久，最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声音融化在了大西洋的海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