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泛泛地说完这一通“抚蒙”大计,见丁绍轼连咳嗽都不咳了,这才见好就收地说回正题,“朕要对蒙古既防又抚,软硬兼施,想方设法地哄着蒙古人为我军卖力,那就得派熟悉边情又靠住的人去,这样寻常的事情,怎么在某些人眼里,就变成朕猜忌袁崇焕了呢?”
“而且阎鸣泰与王之臣去了辽东,又不代表他们俩一定就能管着袁崇焕了,以西南事为例,贵州巡抚乃是王瑊,总督川、贵两府,兼管云南、贵州、广西的军务是朱燮元,傅宗龙不过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兼管贵州巡按监军事务而已。”
“但如今贵州一应军务,还不都是靠傅宗龙拿主意?朱燮元人在四川,鞭长莫及,王瑊虽为巡抚,亦不过是坐拥虚位,朕给傅宗龙的军饷还不如袁崇焕的一半儿多,怎么从来就不见有谁为傅宗龙抱怨?也从不见有人说傅宗龙会被朱燮元、王瑊欺负了去呢?”
朱由校越说越气,他想他一大家子省吃俭用,到处筹钱,结果换来的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辽东和西南的军饷若是能节省下来,自己造出来的“三大殿”还不知有多么巍峨瑰丽呢,现在倒好,几千万的白银扔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冯铨不急不缓地又开口道,“傅宗龙乃监察御史,是为‘代天子巡狩’,位卑权重,且皇上令王之臣特改督师出镇,加升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隆委任,阎鸣泰以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等处事务,倘或袁崇焕与他二人意见相左,他又如何能似傅宗龙一般与之抗衡?”
朱由校回道,“兵部尚书与兵部侍郎皆为虚衔,并非实职,之所以加兵部尚书衔,无非是方便他们更好得节制一方,朕给朱燮元也加了兵部尚书衔,怎么就不见你们有这许多话来?”
冯铨回道,“依照我朝制度,总督兼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衔,是为正二品,加兵部尚书衔,则是从一品,巡抚兼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衔,为从二品,加兵部侍郎衔的话,为正二品。”
“如今王之臣是为从一品,阎鸣泰是为正二品,而袁崇焕是为从二品,旁的暂且不提,他们三人互相见了面,该是谁给谁行礼呢?”
朱由校立即道,“冯阁老可少拿这些虚礼来诓朕,这文官相见,不过互相作揖而已,又不似武官拜会文官须得叩头请安。”
“再说了,这科举上来的进士最讲风度,以为君子相交,须得大气礼敬,方为正派,他二人又岂敢怠慢袁崇焕?”
冯铨接着道,“皇上,这封疆大吏但凡是挂了兵部尚书衔的,即使是被任命为巡抚或经略,一律称作为‘督师’,而督师有统率地方之权,总督须听其节制,且自从王化贞下狱后,辽东便再未设过巡抚……”
朱由校打断道,“行了,行了,冯阁老也别在这儿磨磨唧唧的绕弯子了,直接说吧,你们外廷到底是想要朕怎么着啊?”
冯铨回道,“先前皇上给袁崇焕加了正四品右佥都御史的衔,这几日就陆续有科道闻风上疏,建议皇上将辽东经略一职给彻底罢了,将关外一切事宜全权委任袁崇焕。”
朱由校“呵”了一声,看向司礼监一众秉笔道,“这样的奏疏,司礼监不是早就替朕料理了么?科道官要有什么高论,直接跟厂臣说就是了,何必让内阁来朕面前发牢骚?”
大明百官上疏自有一套制度。
题本须得递通政司转内阁上奏,并备副本送六科,而奏本则须得由通政司或会极门抄录副本再送到文书房,文书房再送到司礼监。
唯一能例外的是内阁的奏疏,内阁位于皇城东角门,阁臣若想呈密揭,便可以用文渊阁印缄封进御,直接由门隙传递至皇帝御前,不用通过司礼监和文书房之手。
奏疏递交司礼监文书房后,经过登记,再交由皇帝御览,然后送至内阁,接着,内阁辅臣便对奏疏作出初步处理、代拟旨意,写成纸条贴在题本封面供皇帝参考,此举是为“票拟”。
“票拟”完成后,奏疏会再一次被送回皇帝手中,皇帝用朱笔在题本或奏本上批示意见,是为“批红”,而一旦票拟内容不符合皇帝的意思,奏疏就会被“留中”或“改票”。
所谓“留中”,就是奏章不下发,不作处理,所谓“改票”,就是对票拟内容加以删改或径直另做内批,发出“中旨”。
东林党倒台之后,朱由校因厌恶群臣党争纷扰,且不喜部分阁臣附和外廷上谏,奏疏留中或改票的现象越来越多。
到得后来,处理奏疏索性就成了魏忠贤的责任,皇帝是乐得当甩手掌柜,麻烦事一概不管不问。
魏忠贤见皇帝点到自己,不禁苦笑道,“皇上,六科给事中负责抄发章疏,驳正违误,这内廷下达诏旨,必得先由科臣审核无误,才能在五日之内抄送通政司下发执行并送内阁留存。”
“倘或出入的章奏诏旨有所失遗,科道即可驳正缴还重拟,所以这科道官要有什么牢骚,奴婢也是不敢轻易置之不理的,否则……”
朱由校眉头一扬,连连追问,“‘否则’?‘否则’什么?这六科科参,给事中顶多驳正六部,因为这六部各衙门的题奏本章,也都由六科监督奏销。”
“但朕要有旨意,他们哪来的胆子去驳?昔年太祖皇帝之所以令六科给事中掌驳正之职,是因为杀了胡惟庸,罢了丞相之后,政务繁多,这才让六科拾遗补漏。”
“太祖皇帝当年是怎么说的?‘朕代天理物,日总万机,岂能一一周遍,苟政事有失宜,岂惟一民之害,将为天下之害,岂惟一身之优,将为四海之忧,卿等能悉心封驳,则庶事自无不当’,太祖皇帝设置六科给事中,是让他们协助理政的,又不是给自己设了个‘拦路虎’。”
“六科即使有驳正违失之权,那最终也是要由太祖皇帝圣裁,否则,胡惟庸死之前,太祖皇帝要受淮西一党的牵制,胡惟庸死之后,太祖皇帝还是要受科道官的牵制,那胡惟庸不是白死了吗?”
“你可见洪武朝有哪一件大事,是太祖皇帝允了,科道官不允,后来也确实没做成的?六科要真敢封驳太祖皇帝的圣旨,‘胡蓝之狱’且不去说它,起码‘空印案’和‘郭桓案’就不会牵连那么多人。”
“公文运转的权力在通政使司,给事中不过是能在这运转过程中将公文抄送给六科同僚同阅,倘或他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质疑,但你要说这六科给事中能直接拦截公文,干涉运转程序,朕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这一番话让在场诸人皆哑口无言,虽则按照祖制,即使皇帝对科道官的上疏有所不满,也不能直接杀了他们。
但皇帝要当真下决心处置哪个科道,直接把此人调往他职,再另外找个理由判罪,却也不算是违背了祖宗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