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来,他们这群人被新法死死压着,每一条法令出来几乎都是在割他们的肉。
李承为了给国库搂钱,尽在他们这些商人们身上打主意。
跟宗室结下的姻亲,李承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均输法、市易法,这两条法令就像两把斧头,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将他们这一干豪商们的老底给贴地砍了去,一点也不顾天家的情面。
幸好韩景与李承倒行逆施的行径,现在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去年打败仗、今年蝗旱,秋后的灾情只会更大。
韩景、李承领衔的新党即便再有本事,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高中举杯与石光对饮,一口干了之后拿着块丝巾擦了擦嘴,道:“今天早上,张自那边提议说要将粮价再涨上去一点,如果能涨到一百五十文,韩相公怕是拖不过今年。”
“不急,先放出风声去,而我们这边再收紧一点,秋后再涨价,效果会更好!先要逼着他动用汴京仓储。”
石光恶狠狠的说着:“现在汴京仓储还没有动,外面还有人幻想着韩、李相公尚有底气。”
“等到大仓一开,是个人就该知道韩景、李承那边已经支撑不住了,如果秋后灾情延续,谁还能指望大仓拿出粮食来救灾?!”
“汴京百万军民心中意乱,秋后的粮价完全可以会涨得更高一点。”
“还是老哥想的周全!”
高中拍手大赞,站起身殷勤的为石光斟酒,“此事一成,不知多少人要感谢老哥呢!”
石光闻言自负的笑了笑,又道:“就算救得了眼前疮,可是到了秋后,浑身可都会烂掉的!看两位相公还有什么招数!”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东京城内的问题并不是粮荒。
京畿、河北的灾情是在秋收之后,而两浙的旱灾,也没有影响到南方供给京城的六百万石纲运。
只是延续两季的大旱已经是搅乱了人心,使得高中、石光这一干粮商们可以趁机上下其手。
而且怨有所归,高中、石光他们根本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
两个人凭栏下望,正是汴京城的南大门——南薰门。
南薰门与大内相对,一条南北向的御街直通内城。
当年宫中大殿新起,周太祖赵匡胤让人将宫门全数打开,立于宣德门处,可以一直看到大庆殿中的御榻上。
太祖皇帝由此而言:“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
而外城的南薰门与内城的朱雀门,皇城的奉天门在同一条直线上,其实眼力若是有鹰一般的水准的话,也可以从南薰门一直看到奉天殿上。
正因为这此门直通宫城,以忌讳之故,寻常士庶殡葬车舆皆不得由南薰门进出。
不过有个好笑的地方,带着晦气的棺材不给走,但更脏一点的猪可以走。
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旧例故事,民间所用生猪(宫中只吃羊,不吃猪、牛)必须从此门进入京城,不得走其他城门。
每天由此入京的生猪都有成千上万头之多。
哼哼唧唧的声音从楼下的大街传了上来,数百头猪被牧猪人赶着,顺着道路一路往城里走去。
这些猪都是在城外交割过,已经属于肉行,现在送去给东京城中的各家肉铺屠宰,再从肉铺送进千家万户。
“肉行的生意也淡了,换作是去年,我们在这里坐了这些时间,好歹过去七八群猪。”
“彭屠夫最近的日子可是难过了!麦麸、米糠都在涨价,看明年还有谁人吃猪。”
高中、石光两人对视一眼,幸灾乐祸的笑意从眼底传到了脸上,一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淋漓的大笑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酒楼中,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前发楞的白老板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狠狠的向地上啐了一口。
老主顾是要奉承,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是谁将如今的粮价抬得如此之高。
高中、石光还有其他粮行中的行首们,经常到他的酒楼中来小聚。
半年前,他们还是唉声叹气,不时的还在包厢中大骂李承,但这两个月来,他们脸上的得意越来越浓,也让白老板越发的看他们不顺眼。
粮行众人要将快乐建立在别人身上,白老板无所谓,最多叹上一口气,转过头去还是赚自己的钱。
但若是建立在自己的身上,白老板可没有佛祖一般的好脾气。
“生儿子没...!...死后下油锅!...被米袋压死算了!”
在谦卑迎客的笑容中,吴楼大掌柜的肚子里,满是恶毒的诅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在门前停下。
白老板立刻惊喜的抬起头,可等来人一进门,他又无力的垂下头去。
吴楼的白老板认识来人,乃是粮行中人,是高中手下的亲信。
不待他相问,白老板向上指了指,道:“都在老位置上,直接上去好了!”
高中亲信也不过话,连拱手都没有,大步就窜上了楼去。
高中家好歹也是跟宗室联姻的大户人家,对下人的要求也多,平日里不会这般无礼。
白老板看着心奇,心道不知是哪边出了事,才会这样的着急。
片刻之后,楼梯上蹬蹬蹬的一阵响,高中、石光两个大行首慌慌张张地从楼上下来,一个两个脸上的得意全都不见了踪影。
请客的高中跟白老板说了句:“过两日来给钱”。
然后就这么火烧房子一般的跑了出去。
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白老板一阵发楞:“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中和石光骑在马上急匆匆地往粮行的会馆赶回去。
跟着两人的小厮伴当也骑在马上,一行七八人,脸色一个赛似一个难看。
高中刚刚喝了一坛子的错认水。
因为是平日最是悭吝无比的吴楼白老板白送的好酒,他喝得极是开心。
只是现在骑在马上,急急的往回赶,整个人上颠下晃,肚子里的酒水就一个劲的往喉咙上涌。
直到前面人多了起来,不得不放慢马速,高中一直在翻腾的胃部这才感觉好一些,不过心里面泛着的堵,却是一点也不见减少。
来报信的亲信紧紧跟在身后,马蹄声一点就追在耳边响。
方才他从楼下跑上来,高中和石光正是喝着开心的时候。
听到也只是抬抬眼,漫不经意的问着有什么事。
“新船,发运司用新船在河上运粮!昨日已经到了南京!”
当慌慌张张的这句话传入耳中,高中就想一个巴掌将说胡话的家生子打醒。
可旁边的石光听着听着就脸色变了,“莫不是假的!?”
高中的醉意由此也一下全都醒了,紧接着,一阵寒意传遍全身。
当官船在汴河中搁浅的时候,哪一个粮商不是想看着李承的笑话?
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行会才派了人手去南京应天府打探,坐在汴河边守着,总能先一步得到消息。
本来高中只当是白出了一份人力而已,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新船运粮竟然还真的给李承办成了。
高中心中发慌,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觉得惶惶不安。
他转头瞅着旁边的石光,行会的大行首此时阴沉着一张老脸,当年他死了亲娘老子,高中也没见他这副模样。
钱比爹娘重要!
至少在高中和石光眼中如此。
他们以及整个行会,就是为了囤积居奇好在秋后大赚一笔!
这两个月不但刻意减少了粮食出售的数量,甚至还动用了大半家产来高价收购京畿一带大户手中的存粮。
现在的物价大涨,只是他们在利用民心,逼迫朝廷开仓平抑粮价。
等到断了朝廷所能动用的最后的手段,到了秋后,便是粮商们大发横财,为子孙攒下一辈子都赚不到钱财的时候了。
只要将赚到的钱分给亲家们一部分,还怕朝廷能查抄到自己的家里去?
那时候,韩景肯定要倒台,有什么罪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
李承也讨不了好!
但当广船载粮入京,这个如意盘算登时就要化为泡影。
“怎么办?!”
高中颓然的问着,坐在交椅上都是有气无力。
米行有着自己的会所。
包括高中、石光在内,九大行首会聚一堂。
此前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仍是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韩景,李承竟然当真能在冬天将粮食运到汴京城中。
不过大行首石光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心中的隐忧只是放在粮食入京给百姓增加的信心上。
“慌什么!不是还没有入京吗?就算当真入了京,能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多!我就不信,广船还能跟纲船比?!”
“真要有这等运力,早就在天下传开了……一个秋天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万石!”
得石光这个主心骨一说,行首们的脸色便顿时好了许多,如果只是几十万石的数目,他们还真不会放在心上。
其中一人便道:“就算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五十万石,朝廷要是想籍此发卖,到时候出来多少我们买多少。”
高平恶狠狠地狞笑道:“朝廷平抑粮价,必然是六七十文,想办法买下来,日后可是有赚的。”
一阵附和的笑声中,石光保持着平静:“尽量不要太冒风险,区区几十万石,对京城百万军民那是杯水车薪,转眼就能卖光,到时候,朝廷还是要开仓放粮!”
......……
此时李承正在政事堂中,与王宇争辩着是否要开常平仓放粮。
“六路发运司北运的粮秣已经到了南京,还有什么必要开常平仓?!”
粮商都能收到消息,政事堂中的李承当然早就收到了。
李承一直都跟杨澜有着联系,对于六路发运司的进度了若指掌。
只是最近他在船只搁浅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强硬态度,使得开仓的意见在朝中甚嚣尘上。
只是眼下宿州的粮食终于到了南京应天府,而扬州的存粮也顺利的向宿州转移。
此事再无法遮掩,李承的态度才重新变得决绝起来。
“杨澜在奏章中都说,广船运粮乃是初行,不知其可否,即便侥幸功成,也绝不会多过纲船的运送,如何能压得下粮价!!”
“如今市面百物皆贵,没有一个售价不翻番的,再过半月,只要粮价跌,百货都会下跌,李相公,这粮仓是不能不开了,好歹让百姓能活下去吧!”
王宇作为参知政事兼户部侍郎,当然知道杨澜在六路发运司做着什么,而且进度如何。
但写给李承的私信,和六路发运司呈递上来的公文,说的虽然是一件事,但只要词句和语气上稍作更易,给人的理解便截然相反,同时还不能说其中有错。
使得王宇绝不看好李承的坚持能带来什么成果。
“不能开!现在粮价上涨,根本不是缺粮的缘故,乃是奸商所为。仓储是为了防备灾荒,不是要给奸商补漏!”
李承绝不可能答应,只要他在这里一点头,报请天子后,转眼消息就能传出去。
诏令一下,粮价的确会跌。
但跌多少却不可能说得清楚,那要看粮商们的态度。
朝廷不放粮,粮商们有充分的理由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
若是放得少,同样打不下粮价。
李承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大仓主持粮食平价发卖的官吏,有多少已经与粮商们勾结起来的。
从大仓发卖的粮食,恐怕会有三分之一给运到粮商们的库房中去。
只有一口气将大仓中的储粮卖出大半,那些粮商才有可能顺势将价格降下来,不过他们会拿出多少来卖,就不问可知了。
“难道就要看着京城百姓吃着一百三十文一斗的米不成?”
李承的倔强,让王宇怒气难遏。
不但恨起眼前这位李相公,同时还把李元也一并恨上了,要不是他弄出什么广船,李承如今哪里还敢孤注一掷?!
王宇作为参知政事,绝不想看到粮价飞涨的局面,另外他也要为日后着想。
这时候不说话,等到秋后算账,不作为就是自己的罪名。
“南边的粮食很快就会到京城中,粮价不会再涨,只会下跌。”
李承的坚持依然毫不动摇:“而且秋收后的日子更加重要,大仓绝不能轻动!”
大仓是除了举起屠刀之外,朝廷手中的最后一个武器。
只要大仓中的存粮还在,粮商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囤积居奇。
如果秋后灾情不减,没有了大仓的制约,这些一干粮商就能肆意妄为。
眼下的不过一百三十文粮价,到时候能飞升到两百文去。
那时,只剩一干强硬手段的朝廷,再无其他办法对付奸商。
可天子还当真能下手对付自己的族人不成?!
恐怕也只有任凭朝臣将所有的脏水泼到自己与韩景身上!
只要灾民的怨气有所依归,不动摇到朝廷的稳定,天子当不会介意牺牲一个宰相。
“既然您坚持己见,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的奏章明天我就会呈上去,到时候,还是劳烦李相公你跟天子说吧!”
王宇说罢,便怒气冲冲的离开。
现在的政事堂中,只有李承还在继续坚持,韩景虽然念着如今两人是同一条船而没有过来跟李承顶牛,但他也是支持开仓。
只是因为李承一人的坚持,以及不断有好消息从六路发运司传来,再加上皇帝对李承的信心,使得天子尚无立刻动用大仓的想法。
但李承并不知道,皇帝的意志还能坚持多久。
昨日就已经听说皇后找了天子询问如今的灾情和外面的物价,其中会说些什么,李承都能猜想得到。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局面大变。
幸好运粮的船队已经到了南京,以船队在河道中的速度,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城。
这个消息传到天子的耳中,应当能让他按奈下两天的性子来。
只是粮食还没有到汴京,李承还不能就此安下心来。
他坚持不开仓,却也不会坐视汴京百姓忍耐如今的物价。
如今他就在盼着已经到了应天府的粮能顺利抵京。
只要有十几二十万石粮食进入京城中,如今浮动的民心肯定能由此安稳下来,而自己也能顺利的去应对接下来的灾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