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院出来,就是李元的工作场所。
主要的公事,还是在三堂的官厅中解决。
如果要审案,则视情节轻重。
经过了半年的磨合,县中的政务已经上了正轨。
官吏们都熟悉了李元的行事作风,而对于李元来说,谁堪用谁不堪用心中也都有了数。
白熊算是个得用的,不过李元平时处理公务,却多指派了吉词出来做。
虽然在县衙的胥吏中,吉词的势力远不及白熊,平日里也对白熊也是恭恭敬敬。
但他跟白熊明显不是一条路,所以得到了李元或明或暗的支持。
不过这一偏袒,是建立在处事决断大体公平的基础上的,李元不会为了维持平衡,而坏了更为重要的公平!
李元抵达官厅的时候,负责凿井的李重八就已经守在门外。
坐下来后,李元命人招了他进来道:“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重八恭声回着:“回县尊的话,现在已经凿到了有十五丈。不过这两天正在破石,要慢上一些,几天后就能见水了。”
李元听着点了点头,这个进度还算能让他满意。再问道:“那你今天来县衙又有何事?”
“禀县尊。”
李重八一拱手:“眼下水井越来越深,原来县中所批的五十根楠竹已经不够用了,还请县尊再拨下五十根,以护井壁。”
楠竹,也称毛竹。
并非永城县所产,在河南也少见,主要生在长江以南。
蜀地的日常生活中,用上楠竹的地方有很多。
如炼铁,南方用的木炭,北方多用石炭,而蜀地用得则是竹炭。
开凿盐井,毛竹或者叫楠竹,也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幸好永城县靠着汴河,这一段的河堤甚至号称金堤。
为修堤岸,各项物资当然不能少。
根部如海碗般粗细的巨竹就是防洪用的储备物资,所以永城县的仓库中也能找到。
储备物资无故不可动用,不论今生后世,都是一条铁律。
不过为了开凿深井,李元也不管这些规矩了,反正以他的资格不需要担心这方面的攻击,借口也是十分充分的。
只是他批下去的投资不小,虽然五十根巨竹数量并不算多,但已经是库存的四分之一了,没想到还要追加。
“也罢,我这里还有一百五十根楠竹,就都给你了。”
李元也不管用光了储备后面怎么交代,总能有办法弥补起来的,关键还是在水井上:“但你要记住,这竹子如果能用其他木料替代的尽量替代,实在不行才可用上,决不许有多余的浪费。”
李重八连忙磕头答诺:“县尊放心,小人明白。”
开凿深水井所用的工具,从原理上类似于冲击钻。
实际上就是将一个竖起来一人高,几十斤重的铁质冲锤吊起来,让其自由下落,将挡在前面的石板一下下击碎。
据李重八所言,这种重锤叫做圜刃,是蜀地盐井特有的工具。
为了将李重八所说的圜刃给打造出来,花了城中铁匠六天的时间。
圜刃冲钻出来的洞只比碗口略大,需要用楠竹来做套筒以护住井壁不至于坍塌,不过这么狭窄的水井,如果不能自流的话,要想提水就会很麻烦。
唉,时事艰难啊!!!
…………
保丁校阅的场面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完全乏善可陈。
县尉方世玉虽然对此十分上心,但在李元眼中,保丁们的表现也就比笑话好上那么一丁点。
如果是笑话倒也好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让李元看得昏昏欲睡。
也就偶尔能发现一两人的箭术还算过得去,差不多应该能在时下的军队中混个中上游的水平。
不过方世玉很是自豪。
在他眼里,方才上场的那些保丁们的表现,不比护堤的厢军稍差,与渡口镇附近的那两个指挥的立节军也差不了太远了。
如此精锐,若是当真来了盗贼,绝对能将其一成擒。
到时候自己也能脱离选海,得入京官!
依照先帝年间颁布的条令,县尉如果能尽擒十人以上的一伙盗匪,就有改官的资格。
在李元的面前,方世玉领着大保的保正们,昂首挺胸等着的犒赏。
李元则是随口赞了两句,照规矩将预备好的钱粮散发下去。
只是在离开时,却亲挽一张一石五斗的硬弓,一箭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
这个成绩,在方才的箭术比试中,只有寥寥数人达到了。
李元丢下弓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县到底要说什么。
“再练练吧!”
从校场回来后,柳林来见李元:“子进若有闲暇,还是要多往县学中走走。”
“到了十五之后,县学就要停课,在这之前,照例是要开考,这题目还是得由子进你来出。”
照规矩,县学是每月一小考,年终一大考,连续三次小考最下,或是大考不过,便要当即开革。
朝廷不会用宝贵的资源来养废物,李元对此举是双手赞同,但要让他去考人...
李元本想着还是算了,如今真的没有多余精力去照管这些他名义上的学生,只是条令规定要做的事,却是不便推诿:“过两天我就去县学中,只要是用心向学的,当让他们过!”
敷衍过柳林,李元算算时间,汴京差不多该到了正戏该上场的时候了,不知道在听说李承将宿州的存粮当真运抵东京后,人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李元正盼着好戏开锣,而京城中,垫场的开幕戏其实已经开始了。
京城中的官场上,现在正在嘲笑李承的慌不择术。
他此前力排众议的提案,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
秋种时开河口的措施刚刚施行,为此而集齐船只之事已经宣告破产。
于汴河河口处的船场所收集好的船,在汴河中进行试验的时候,被河道所搁浅,动弹不得。
而且还不只是一艘,而是新近收集出来的总计四艘船,全都搁浅在了汴河之中。
这个消息传回来,官场上、市井中,立刻就有了酒席上的谈资。
“我早就说过,开汴口运粮根本不可能,现在看看怎么样,还能运吗?”
“韩,李两位相公这下黑脸要变白脸了,硬是强撑着天子御笔,现在不知他们要怎么去见官家?”
“今年是好戏连台,西北终于安定下来了,江南也平定了,不曾想接下来来就是天下大灾,如今再以此事收尾,这才叫做完美!”
自吹先见之明的,说风凉话的,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
除了新党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次失败的实验上找到了优越感。
武定侯郭勋、户部侍郎王宇正坐在的武定侯府的暖阁中,喝酒聊天的同时,也不免带上这一桩东京城眼下最流行的笑话。
两家刚刚定下了儿女亲——就在半个月前,郭勋为他的儿子郭峰,向王宇家的三娘下了聘礼。
从只能用诗词来奉承前宰相张方的小臣,到如今户部的二号人物,王宇只用了五年的时间。
在张方一系逐渐被清出汴京的背景下,还能保住户部侍郎这一官职,又刚当了参政知事,这就可见王宇的厉害!
王宇在这个时候的汴京,引来了不少的目光,但郭勋很是看好这位户部侍郎的官运。
能够准确地揣摩上意,能在恰当的时间出手,说不准过上个几年,王宇就能挤进政事堂中。
定下这门亲事,日后当少不了好处。
也正因为已经成儿女亲家,郭勋作为勋贵,这时候到户部侍郎王宇家拜访,就不会引来多少议论。
勋贵出身的郭勋素来善于聚敛财货,一个金毛鼠的雅号尽人皆知。
但在郭勋家的暖阁中却看不到半点金玉之物,装饰素雅简洁。
不过若是将注意力放在陈设上,暖阁中每一件器物其实都是有来历的古董。
看似简单的客厅中,却隐隐透着富贵气。
红泥小火炉上放了个烫酒的水煲,水煲中咕嘟咕嘟的响着。
而酒气从浸在热水中的酒壶散出。几个银碟中的酒菜不算多,却做得极精致,甚是还有冬天极为难得的绿叶菜,乃是靠着温泉种出来的。
王宇喝了一口郭勋亲自斟上来的酒水,酒气立刻直冲囟门,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顺喉而下。
王宇被冲得呛咳了几声,皱眉看着这杯盛在雕花银杯中的热酒,烫过后竟然还这般烈。
“这酒水是蒸过的吧?”王宇问道。
郭勋陪了一杯酒,却是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方正的脸上有些泛红而已。
他笑着回答:“喝惯了就好!烈酒可以去阴湿,阳气虽重,但在秋时饮上几杯却无大碍。”
“只是喝多了就不行了,肝乃木性,遇烈阳则枯,酒喝多了会伤肝。”
王宇如此说着,却将杯中酒一口干下。
“这话还是张公说的。”
郭勋呵呵笑了两声:“张公虽说一直不肯承认,这医理却比谁说得都透。”
张方对烈酒的评价,早就在士大夫们口中流传。
虽然蒸酿过的酒水过于劲烈,但好这一口的人还不少,尤其是到了天气冷时,更是祛寒的良法,多有趋之若鹜的。
而按照大周医生的说法,酒乃至阳之物,所以在一些医生手中,用烈酒伴服丸药,也成了标准的医方。
“前两日,张太医开了一方丹药,就说是要用热酒伴服,一枚大丹伴着烫过的烈酒服下去,浑身的阴寒全都不见踪影。”
在王宇面前,郭勋并不避讳自己服外丹的习惯:“这张太医,在医理、医药的见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深啊!”
王宇不理,回忆起当初科举时见到的李元,现在想起仍是觉得他的确不简单:“李子进不但文才过人,在这小道上,也是过人一等啊!”
“你说的是广船?”郭勋抬了抬眼皮,笑问着。
王宇点了点头:“当然!”
一个是勋贵,一个是户部侍郎,关系硬得狠,六路发运司打造广船的行动当然瞒不过他们。
王宇这些张方一系的人之所以不阻挠,一方面是李承已经被逼到绝境,现在与其当面顶撞,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因困兽之斗,而将自家给栽进去。
另一个也是因为他们不相信李承能成功,等到他失败后,再踹上一脚将会更为省力。
其实李承要开汴口,造新船传到外面后,又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成功的。
“李承也是病急乱投医,从来没有听说过汴京的粮秣运输能在短时间内来完成。”
郭勋冷笑着,重复的强调:“这是病急乱投医!”
…………
汴京城中的米店,门面通常不大,只是进深颇深,以便于存放粮食。
在门面处,一边都挂出一溜木牌,上面写着当下的粮价。
同时在亮出来的样品上,也会插个价格牌。在商行中少有的明码标价的传统,使得顾客们不要进门,就能一目了然的看到现在的行情。
不过这个传统,许多时候也让进门来的客人们感到痛苦。
红漆涂标的百三十文米价,高高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红灿灿的,不但刺眼,更是伤心。
准备买米回家的男女老少们来到米店前,抬眼看着标价木牌,无不是摇着头,却又无可奈何的走进店中来。
原本人们来米店买米买面,或是其他杂粮,基本上都是一次买一斗的为多。
一般挎在臂弯里的专用的米篮子,一次正好装一斗米。
只是现在,从米店里出来的百姓,他们手中的篮子通常都只装个半满。
而经常让一次几石、十几石的将米面送到家里的官员和富户,如今的订购量也比过去少了很多,买不起的原因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粮店囤积少卖的缘故。
粮食的飞涨带动了其他商品的同时上涨。
以羊肉、猪肉、鸡鸭为主的肉类,价格同样翻番,菜蔬、果子蜜饯之类的零食无不是跟着粮价一涨再涨。
同时日用品的售价,也在一片恐慌中,飞到了天上去。
从天佑六年的五月开始,到现在三个月下来,普通百姓的生活费用几乎是翻了一番。
且涨价的还不仅仅是关系着百姓生活的商品。在城中租马租车的费用,在车马行的协调下,以草料大涨的名义,统一涨了三成。
至于酒楼食肆,教坊妓院,也毫无例外是大涨特涨。
七十二家正店,三千脚店,开封府中的这一干酒楼食肆,大部分已经变得门可罗雀,甚至有许多都早早的放了雇工们的年假,省得开张一日就亏上一日。
在如今市面愈加的萧条,就算一些坚持开张的大酒楼,看到一个进来的客人都跟看到亲戚来访一样殷勤。
而那些依然常来常往的老客户,更是将他们顶在了脑门上,当成了祖宗来供奉。
“换作过去,白老板哪会将吴楼的错认水一次拿出来这么多陪席?”
高中摇了摇手上的酒杯,将杯中清澈如水的佳酿亮了给坐在对面的酒友看着。
东京粮行的九位行首之一,同时如今带动全城物价大涨的元凶,对于现今百姓们的困境,却是笑得风清云淡。
“人总要吃饭的。”同为粮行行首的石光,则是回以更为寒冷的笑意。
高中他家差不多可以改姓赵。
他亲娘是县主,浑家算是他表妹,当然也是县主!
而他给儿子娶的媳妇还是县主。
另外还有个做进士的妹夫,虽然官位不高,但终究还是一个进士,如今也是京官了。
而石光家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同样是赵家的女婿!
汴京城中,大一点的行会的行首们,不跟宗室攀上亲,混到一个官身,那行首的位置都别想坐稳。
“这两个月来,东京城内外可是怨声载道!”
高中悠然自得的笑着:“韩,李两位相公的十八代都是一代代的被骂上去了!”
“就算两位相公再如何能耐,也做不安稳了,更别说还在汴河中闹出那么个大笑话。”
石光神色间透着狠厉:“前天我浑家循例进宫问安,已经跟皇后说了如今的情况,回来后说皇后听得忧形于色,甚至还痛骂了韩景、李承。”
“如今天子内外交困,韩、李两位相公可是在政事堂中坐不了几天了。”
高中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