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且说凤姐儿平儿主仆见劝动了贾琏消气回房住着,不由皆暗暗松了口气。
这日平儿见贾琏不在家,便说道:“奶奶也太胆大了,怎么就生了这样的主意呢?接了这么个人进来住着,实在不妥!二爷虽说如今改了好些了,可终究脾气倔着呢!这会子虽生气,可难保不会反转过来。”
凤姐道:“正是这样才好,不然,你看他岂会放过的?若不是尤二姐如今肚子里现揣着一块肉,他早就找过去了。他们这么些爷们咱们还看得少么?什么脏的臭的,就敢往屋上拉,什么三贞九烈,孝义节悌,都是狗屁!”
平儿道:“话虽如此,可也不该选了她才是,这日后可怎么收场呢?再说这尤二姐如今又是这么个身子,是好是歹,终究是个祸患。二爷虽说……可终归是个男人,哪里甘愿白白给人家养儿子呢?”
凤姐儿叹道:“我也不是没法子了么?”又冷笑一声道:“谁叫我那好姑妈心疼我呢?定要给我赚个贤良的名声!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日后,咱们不知道怎么死呢!”
平儿便不言语,一时又道:“这也只是暂时之计罢了,这事儿如今虽能瞒着,可过些日子,尤二姐的身形就显出来了,咱们又该如何应对才好?奶奶难不成真要养着那孩子么?若真生出来了,在名分上那可算是二爷的孩子呢!”
凤姐道:“养不养倒也罢了,不过几个钱的事。即便生下来了,我又不用亲自养他,有的是奶妈婆子们,管他作甚?再说,终究这孩子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可在咱们这里也是个把柄。也是二爷心里的一根刺。任她再本事,也翻不出风浪来!况且女人怀胎十月,多的是坎儿,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两说呢!即便生下来了,若是个女儿也罢了,即使是个儿子,珍大哥和蓉小子难免心里有疙瘩——这样来历的孩子,能不疑心么?这见不得光的儿子孙子,顶个屁用?而且大户人家夭折的孩子多了去了。”说到这里,凤姐冷笑一声,手中盖碗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叶,又道,“二来,明面上说,珍大嫂子虽说懦弱式微,可终究珍大哥的面子在那里摆着呢!只要有她在,太太也不好太过多事,便是再想往我们院子里添人,我也有借口好推了。”
平儿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这二太太也忒过了,奶奶到底是她亲侄女,怎么就能这样下狠心得算计?”
凤姐儿不由心中一酸,又思及白白被人当枪使了那么些年,只恨得牙痒痒,道:“罢了,如今我也看开了,想这个做什么,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平儿点点头,服侍凤姐儿吃了点点心,便听外面丫头说道:“奶奶,二奶奶来了。”
凤姐儿眉一蹙,道:“她整日介这样晃荡做什么?这样没眼力劲!”心头电转,已有了主意,道,“快请她进来。”一面说,一面慢慢起身,又使个眼色与平儿。
平儿会意,见帘子掀起,便忙忙迎上前去,笑道:“二奶奶来了。”而后便福了福身子。
尤二姐忙扶住,道:“使不得使不得。”平儿也不多言,笑道:“奶奶正说起二奶奶呢,可巧就来了。”
尤二姐忙上前去,请了凤姐儿的安。凤姐儿便满面娇嗔,道:“也不搀着你二奶奶,往日怎么不见你这样不懂事的,倒丢了我的脸了。”又笑对尤二姐道,“都是一家子人了,这样多礼做什么?”
平儿委屈地一声不敢言语,却只把尤二姐愧地满面通红,道:“姐姐,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呢?平姑娘对我客气着呢,姐姐错怪她了。”
凤姐儿挑挑眉,却只笑道:“莫管她,她一个毛丫头,因我信任,得了权益,近来越发上来了,正要治治她呢!”说罢便忙让尤二姐上炕坐着,又催平儿去上茶来。
尤二姐半推半就上了炕挨了凤姐儿坐着,看着平儿被凤姐儿支使得团团转,一时要上茶,一时要端点心,不由心中满怀愧疚。若不是她,怎么会还得平儿被苛责呢?唉,都是她的不是!——唔,尤二奶奶,您想太多了。
一时凤姐儿又和颜悦色地对尤二姐嘘寒问暖,问东问西,道:“丫头婆子们倘或有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我来制她们。”又道:“可少什么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和我说,我叫人送去。”云云。其之体贴入微,情真意切,叫人动容。
尤二姐一面细细答着,一面心头愈发感动。只是思及自己的身子,心中却又愧疚难当——自己这样不干不净地进来,她们不单不嫌弃我,还谴责自己的人,只叫我舒服,这样的好人,这样的恩德,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这样想着,心里越发难过,一时说了回话,因见凤姐面有疲态,便告辞出去。凤姐儿本要亲自送出去,尤二姐哪里会肯,忙劝住了。凤姐儿便叫平儿好生送回去,不可怠慢了。平儿答应了,笑着将尤二姐送回院子里去。
尤二姐只觉于她有愧,便拉着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又叫丫头上茶上点心。平儿一一笑着应了,只说不妨事,侧过身却是暗带愁绪。尤二姐心中明白,只好叹息。
一时平儿因说“奶奶屋里无人伺候不可”,便告辞回去了。尤二姐远远看着她去了,方才叹息着回去。
又说平儿到了屋外,便见小红丰儿等人正看着婆子将换下的炕袱,枕袱等都送出去。平儿便道:“这不是前儿才换的么,怎么这会子又换了?”
小红抿嘴一笑,道:“我也这么说,可奶奶说脏了,看着就不舒坦,索性连东西都不要了,都赏了她们了。”
平儿摇头一叹,掀了帘子进去,只见凤姐儿吃着茶,淡淡道:“可怎么说?”
平儿笑道:“自是对奶奶感恩戴德。”
凤姐儿淡淡笑道:“这也罢了,总算没白费我一番功夫。”
此后凤姐儿更是对尤二姐上心,虽不是每日见的,但是每日好吃好喝的不断。丫头婆子们伺候地也无不尽心。为恐凤姐说她们伺候地不尽心,都劝说尤二姐定要将那些补品点心吃尽方好。尤二姐一面感激凤姐厚谊,一面又心软如绵不忍丫头婆子们受责,便也都吃了。
尤氏也来看过她一二回,可见她面如满月,身段丰腴,又听丫头婆子等说,便知凤姐不单没有丝毫虐待,反对这尤二姐厚待有佳。不由也放了些心,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总不好太过绝情。只是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尤氏便心中膈应得很——你要一个女人对与自己丈夫儿子不清不楚不三不四的女人和颜悦色,真的很难!因此,尤氏便也不常过来了。
尤二姐见亲姐如此,反不如凤姐儿对自己,不由心下暗暗伤心,只不敢叫人知道。
那里凤姐犹怕她寂寞了,还叫她常往园子里逛逛去。
那大观园实乃人间精华锦绣之及至了,但凡人见了,无有不流连忘返的。尤二姐正值花样妙龄,如何会不爱?每日里闲了,除了往凤姐房里去请安,便是往园子里逛去。
只是园中如今已被探春分派了诸个婆子看管,某一日,尤二姐见了那花儿开得好,便掐了一支来玩耍。偏被那看管的婆子看见了,顿时心疼地无以复加。虽没当面说什么,可待她们转过了身,便啐道:“呸,什么东西,这园子里的规矩,花草不许乱采,连琏二奶奶并各位姑娘们都守的呢,她一个未正名的二房姨娘,也来这里伸爪子乱动,要脸不要?”
尤二姐未曾走远,羞得满面通红,也不好去问那婆子。伺候的丫头们也只做没听见。回了屋子,便问伺候的丫头。那丫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不过几支花儿,二奶奶不必放在心上。”
尤二姐此时听了这“二奶奶”的称呼,只觉刺耳,便蹙眉道:“我既已进来,便该也同大家一样守规矩才是,怎能徇私?”
那丫头笑道:“二奶奶真是奇了,因奶奶疼惜二奶奶,说二奶奶刚来,总不拿这府里的规矩管束,这一日日,得了多少便宜,便是奶奶也没有这样的方便。我们羡慕都来不及,怎么奶奶反倒主动问起这些事来?难怪大奶奶总说,到底二奶奶是大家出身,知书识礼,不是那些小家子可比的。”
尤二姐听了这“知书识礼”的话,不觉如坐针毡,红晕满面,勉强笑道:“正因奶奶疼惜我,我更不该与别人不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