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淮衣却睡意全无,只能披衣下地,然后打开了窗。 月华透过窗棂铺洒到临窗的红木桌子上。 院子里,离暖阁不远处的西府海棠被风吹动簌簌落了一地,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异香。 回想梦里祖宗说的机缘,淮衣对于破解之法仍旧毫无头绪。 除了知道时间是三天后,主要人物是项淮秀和赵王祁宏,再没有更多线索。 想来是上辈子那十四年过的太过惬意,活该她这辈子要绞尽脑汁薅秃了头发。 淮衣随手拿起了昨晚上没吃完的夜宵—一块枣泥馅的酥烙,给明显供氧不足的大脑补充点养料(确定是补脑,不是补胃?)。 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噎。 再伸手一探,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 隔间里的鼾声已经进入了稳定的三长一短节奏。 想了想,淮衣决定还是不惊动这位雷都打不醒的丫鬟。 她随手拿了件斗篷,推门出了卧房。 院子里的小厨房是彻夜温着热水的。 她这刚养回来的小身板,还是别挑战大晚上喝凉茶的好。 刚走到院子中间,就隐约看见一个黑影从东边的墙头翻了出去。 等她揉了揉眼睛,哪有什么人影,一切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淮衣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院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系好了绊扣,把斗篷拴紧在腰间。 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借着墙根的一棵老槐树爬上了墙头。 极目观望,除了提着灯笼和梆子巡夜的更夫,一墙之隔的街道一片静寂,更没有什么黑影。再往南就是二姑姑淮锦的院子,往北是二进的小花园,此刻也是没有任何动静。 这就怪了,她刚才虽然几乎是没听见什么响动,但也不至于眼花成这样。 但如果是行窃的飞贼,也应该是奔着库房去才对。 想不明白的事,她也懒得再想。 等她取来一壶热水回屋倒在了冰裂纹的青釉杯子里,隔间里的鼾声终于消停了些—变成了三短一长。 看来,为了避免以后落下神经衰弱的毛病,这值夜的人选大有讲究,也顾不上讲究什么公平公正了,以后都让霜降这丫头白天当值。 折腾了这一趟,淮衣终于养出点睡意,索性脱了衣服继续睡,等补足了精神头再费神。 是以,等到辰时,正院上房里王氏身边的大丫鬟翠微过来的时候,淮衣还没起身。 从前,家里人都知道大小姐淮衣就是个豆腐渣掺屁做的烂尾工程,对她卧床不起早就见怪不怪,连家主都从来不要求她晨昏定省,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更是不敢中途把她喊醒。 相反,反倒是身为长辈的王氏隔三差五亲自移步去看望女儿。 等到淮衣梳洗打扮好又喝了碗莲子羹略垫了垫肚子,才带着谷雨和小满去到上房。 屋里此刻热闹的很。 一个眼生的妇人带着三个跟班各捧着一个木匣在屋里站了一排,为首的正是上京城有名的首饰店宝庆堂的方掌柜。 隔得老远就能看见匣子里面一片珠光宝气,而项淮秀正兴致勃勃地从中甄选,似乎样样都不甚满意,又件件都舍不得丢开手。 相反,老二项淮锦则笑容可掬地站在淮秀身后,既不着恼,也不过于疏淡,还时而附和品评上两句,却没自己上手去挑拣。 王氏看见大女儿过来了,赶紧招了招手。 一屋子人问安过后,淮衣还没落座就被王氏亲自拉着上前挑选首饰,还不忘告诉她要搭配什么样的衣服和配饰。 原来,是现任的襄平侯夫人万氏后日五十大寿,要连摆上三天的宴席。 王氏特意让店家带来上等首饰供她们挑选,是要带姐妹三人一道出门拜寿。 淮衣几乎立刻就想到,项淮秀和赵王的见面,十有八九是应验在这次寿宴上头。 必须得想办法把这件事搅黄喽,淮衣心说。 只是事发突然,又有外人在场,她一时也没有个章程。 看王氏这么大费周章的捯饬几个女儿,又是买首饰又是配衣服,足以预见到她对这次赴宴有多重视,这确实有点麻烦。 而且,这宴请也确实不好推掉。 说到这位襄平侯夫人,其实还真不是外人,她正是王氏嫡亲的娘家大嫂,也就是项家姐妹们的亲舅母,今年过的还是五十岁的整寿。 到时候,不只是五服之内的亲眷们,恐怕上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会去捧场,毕竟现任襄平侯不仅在朝中很有声望,而且还握着实打实的禁军兵权,是上京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 王氏之所以这么看重这次寿宴,其实也是打算趁着这次京中贵圈们的会面,让大病初愈的大女儿在人前露个面,也好做好铺垫,方便日后赶紧说个好人家。 淮衣她眼看都十七啦,别说在一众贵女中间算是鹤立鸡群的,就算是天家的公主,也没有这么晚还没有说婆家的。 哪怕是王氏自己,当初因为守着望门寡,也是在十六岁那年出的嫁。 所以,在王氏的谋划里,淮衣才是这次赴宴的主角,而淮秀和怀锦的亲事,总得等到太子妃人选落定后才能大张旗鼓地张罗。 至于淮衣,因为年纪偏大,王氏已经直接把她列为挂名陪衬之流。 何况礼部的人上门送来名录的时候,曾代东宫透过口风,似乎也是中意嫡出的小女儿淮秀多一些。 就算这样,王氏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的小女儿会雀屏中选。 要知道,东宫的外家安国公府,可养着一位贤名在外的嫡长女没有说亲呢。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当着未出阁的女儿的面浑说的。 在方掌柜的热情推荐下,淮衣象征性地选了一套珊瑚的首饰,王氏仍嫌不够,另加了一套翡翠的头面。 项淮秀倒是不用人催促,早就选好了一套南珠的和一套水晶的。 淮锦则中规中矩选了一套白玉的。 淮衣看不过眼,又替淮锦挑了一套红玛瑙的,过寿戴白也太素气了些。 王氏看小女儿淮秀一脸不屑的表情,心里也默默叹了口气。 按说淮秀和淮衣才是嫡亲的姐妹,却打小就不亲近,反倒是和闷不做声的庶女淮锦更亲厚三分。 只能慢慢来了,希望这个小女儿嫁人以后能明白娘家人才是最可靠的依仗,幸而大女儿是个懂事的,到时一定也会照拂亲妹的。 王氏怎么会想到,她认为会心疼幼妹的大女儿淮衣别说将来会如何,就在此刻,她心里正在算计,怎么能让项淮秀无法出门参加这次宴会。 姐妹几个在王氏那里用过了午膳,又陪着她闲话片刻才回自己的小院。 其间,王氏少不得叮嘱几句出门的安排和那一日需要注意的规矩,诸如出门在外要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姐妹对外要维护家族形象互相扶持之类。 淮衣点头敷衍,淮秀不以为然,只有淮锦频频颔首应承,表示一定不让母亲忧心。 淮秀因为对只得了两套首饰不甚满意,连个红宝蓝宝都没见着,就继续留在上房,企图再从王氏那里淘弄些大件的。 淮衣则带着丫鬟先行回了海棠香榭。 一进门,正赶山院子里的小丫头起了争执。 因院子里住着的两位主子和大丫鬟都不在,她们正吵嚷的不可开交。 淮衣一个眼色过去,谷雨立刻上前探看。 原来是淮衣屋里的小丫鬟小雪因为用热水的先后顺序和淮秀屋里的菱角吵了起来。 小雪说大小姐为长,理应先用热水,菱角说三小姐一向要在下午盥洗,水是预定好的,大小姐不能仗着年纪大就强占,何况算起来,三小姐才是院子的主人,大小姐只是客居。 淮衣刚搬来没几天,先前也没过问这样鸡毛蒜皮的琐事,本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刚想吩咐谷雨让小雪去大厨房那边要水,转念一想,不对。 正愁没有由头阻止淮秀出门呢,这机会不就在眼前吗? 想到这里,淮衣在谷雨的指引下走到了争吵的小丫鬟近前。 两个小丫头刚才见大小姐身边大丫鬟谷雨过来,这会儿已经老实了不少。 等到淮衣问起,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不许自己用院子里的热水,刚刚还理直气壮的小丫鬟菱角吓得腿一软,当时就跪下来磕头认错。 她敢和大小姐的人争强,完全是之前屋里大丫鬟豆蔻唆使的,而此刻,别说豆蔻了,就连给豆蔻撑腰的三小姐眼下还没回来。她这个时候要是不认怂,吃的可是眼前亏,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发卖了。 淮衣也不多问,只淡淡对身后的丁妈妈吩咐了两个字:掌嘴。 丁妈妈作为家里的老人儿,下手也不含糊,不过一巴掌下去,那小丫鬟的脸就肿得像猴屁股,好在牙还没打掉。 淮衣也是头一次做这色厉内荏的样子,且目的也不过是引项淮秀上钩,不过意思一下就让丁妈妈收了手,又撂下了几句狠话,就带着众人先回了暖阁。 不过片刻,小厨房里的婆子们就把刚烧好的热水给淮衣抬了过来。 淮衣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后,一边吃着凉瓜一边等着正主找上门来,还顺便让谷雨请来了上房的翠微过来说有事商量。 既然要做戏,总得找来个观众。 果不其然,项淮秀回到小楼,听说不仅热水被她大姐先用了,连屋里的下人都遭了毒手,哪里还能坐的住。 她立时就带着豆蔻、挨打的菱角和两个壮实的仆妇直奔淮衣所在的暖阁,势要讨个公道。 却不知道,她那位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大姐早就挖好了坑等她跳。 淮秀气势汹汹闯进暖阁正屋的时候,淮衣正在询问王氏的贴身大丫鬟翠微母亲最近都喜欢什么绣样,她打算亲自绣副小炕屏。 淮衣冷眼看见淮秀不经通传就带人进了屋,心说:来的正好。 “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动手打了我屋里的菱角,给我站出来。”项淮秀直接无视坐在主位的淮衣,当然也没注意到后脑勺朝门的翠微。 “三妹妹好大的火气,连最起码的礼仪都忘记了吗?” “你这样的卑鄙小人,也配和我讲礼仪?我呸!” 淮衣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站起身,径直朝着淮秀走去。 “看来三妹妹今天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了。不过,要拿我屋子里的下人,还得过了我这一关。” “你是主使,本来就跑不了的,我还想先收拾了走狗再对付你,这样正好。来人,给我砸!”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可惜,淮秀身后的人面面相觑,没敢动弹。 一个大小姐就够可怕了,她身后站着的翠微姑娘就更惹不起了。 谁不知道,她就是当家主母王氏的耳目,要是自己真听了三小姐的话敢在大小姐的屋里撒野,别说饭碗,就连小命都得丢了。 淮秀怒火上头,一直没留意淮衣身后还站着个人,她看下人不敢动手,直接冲着主位旁边的茶器而去,准备自己动手。 淮衣等的就是这一刻,赶紧一侧身卡住了她的路线。 自然而然地,就被淮秀迎面撞了个仰倒。 这下翠微也不能冷眼旁观坐视不理了。 她一边去扶倒地不起的淮衣,一边冲着吓傻的仆从们大喊: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拉住三小姐。” 事发突然,屋里的众人这才像还了魂一样,马上有人去拉发了疯的三小姐淮秀。 有那机灵的,则避出去到门上找郎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府里上下就都传开了,三小姐动手把大小姐给打了。 王氏盛怒之下,赶紧下了封口令。 至于惹事的丫鬟菱角,当晚就发卖了,而小女儿项淮秀,禁足在海棠香榭思过,最近都别想出门。 在床上疼得直哼唧的淮衣心说,自己算不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是要是不摔这一下,怕是也换不来禁足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