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申时三刻,天色就暗了下来。 皇宫大内的掌灯人陆续燃亮了各处的灯盏,给这黑森森如鬼蜮的禁城凭添了一抹香火气。 相比今晚天子驾临的如贵人所在的流觞殿里的鼓乐吹笙、歌舞升平,太子起居的东宫重栾殿內,静寂如尘。 此刻,当朝太子祁胤正埋首于案牍,批阅傍晚时军机处才送过来的奏折,都是当天由六部呈上来的紧急军机要务。 因苏旺不在,眼下在一旁伺候的是刚刚提拔上来没几天的太监小路子。 他按着师傅苏旺的吩咐,要心眼明,少说话,只时不时地上前,将殿下案头的徽州毫墨匀上一匀,以方便主子蘸笔,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余下的人,别说伸伸胳膊动动腿,就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惊动了今晚明显心有不悦的太子殿下。 偌大的殿堂之内,只听见刷刷的奋笔疾书的声音。 少顷,一个不施脂粉天生丽色的年轻宫人袅袅亭亭地捧着茶碗从隔壁的茶水间里走出来,直奔上首的御案而来,腰间的玉禁步碰撞着发出叮咚悦耳的音色,实在显得有些突兀。 正聚精会神地祁胤不禁抬头一观,瞬间,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是新来的宫女,却不是当的这个差使。 “殿下请用茶。” 眼前的人风流妩媚,一双秋水剪瞳脉脉含情,连声线都婉转地好似经过了精细打磨,少一分嫌清淡,多一分又太齁。 看来这一次,那位是下过苦功的,不仅挑了个绝色的,连他厌恶女子化妆的怪癖都摸得一清二楚。 祁胤面上带笑,如春风初临大地,那宫女看着眼前刚毅俊朗的面庞不禁有片刻失神。 他缓缓抽出指节分明的右手,佯作伸手接茶,那宫人似是受宠若惊,赶忙含羞带臊地擎了茶碗毕恭毕敬低头敬奉,堪堪举国头顶,将她如雪的皓腕和优美的颈项展现的恰到好处。 那宫人自以为得手,嘴角噙笑。 却只听啪嚓一声,随着碗碟碎落在暗纹青石地砖上,淡黄色的茶汤溅洒了满地,芬芳馥郁的茶香瞬时在殿内蔓延开来。 还不等那女子想明白哪里出了错,身后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已经走到近前,一把按住了她的两只胳膊,还不忘在她口里塞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破布。 另有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上前清理地上的残骸。 事发不过一瞬,女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拼命挣扎,还不忘发出呜呜的声音,试图博取祁胤的关注。 可惜,祁胤早就低头继续埋首公文,只随意的挥了挥手,别说眼波,连头都没抬。 那宫女就被叉了出去。 殿内仍是一片肃寂,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眼前的幻觉,没能激起丝毫微澜。 苏旺打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那宫女被押到门口。 看着那张慌乱中仍不失姝色的娇颜,苏旺只给出了三个字的评价。 可惜了。 至于可惜什么,在太子身边伺候过三年以上的旧人都心知肚明。 可惜她是凤鸣殿那位偷偷塞进来的,也可惜,他家殿下并不近女色。 苏旺刚拿到埋在项府的暗线反馈回来的消息,不敢耽搁,赶紧整了整衣冠,略加快了脚步走入大殿。 “请殿下金安,奴才苏旺回来复命。” 祁胤闻言,把丹砂朱批阅到一半的折子放在了一旁,也不和苏旺啰嗦,直接伸出了手。 苏旺赶忙上前把一个小指节长短的竹管状木楔子呈给自家主子。 看着主子急切地拆开封缄取出密信,而后眉头越皱越紧,苏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得束手而立,默默呆在下面继续装鹌鹑。 明明没有疾言厉色,他却感到一股低气压兜头而来。 苏旺虽不是在祁胤身边伺候最久的,却最擅长察言观色,更是眼下东宫里最得用的大监。 这宫里,哪怕是那些有品有阶的主子,看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苏公公。 谁让当今圣上耽于酒色万事不理,把大权几乎都下放给了他家太子殿下。 虽说不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在一众宫人之中,也算的上是风头无二了。 苏旺自己却明白,他的这份体面,都是主子给的。 想当初,他只是东宫里一个小小的看门小太监,一路爬到如今的东宫总管大监的位置,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 这期间,少不了那些个明枪暗箭。 他能平安活到现在,一半是靠着自己脑子灵醒,另一半全亏了主子庇护。 外人都说,当朝太子爷他阴鸷冷酷、手段狠厉。 可是于苏旺而言,祁胤不仅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更是有再造之恩,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主人。 是以,苏旺虽不是这东宫之中最善钻营之人,却当得上是最忠心的那一个。 今夜,看着太子爷他心情不好,苏旺也跟着揪心。 祁胤沉思片刻,终于有了吩咐:派甲组人继续盯着项大小姐,有任何异动,马上回报。 苏旺赶紧应喏,心里却是纳罕,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美人,也至于让殿下他如此上心?竟要派出最是精锐的甲组人马。 就算要关注,也该是把重点放在官声在外,桃李遍布朝野的项大人身上才是; 再不济,也是刚入吏部的小项大人; 再再再不济,还有元华郡主和此次选妃呼声最高的项三小姐。 难道说,殿下他终于动了春.心了? 这就是了,平日里殿下他对女子一向不假辞色。今日,却是破天荒地出手扶了那位项家大小姐一把。 凭着自己多年来敏锐的直觉,苏旺认定,这事准错不了的。 那么殿下之所以烦恼,多半是因着选妃的人选有些差池。 他可记得,虽然礼部送到项家的名册上注记的是所有适龄女子应选,但传话时内定的可只有他家三小姐。 要不要,替殿下他排忧解难一下?也好报答他家殿下的知遇之恩。 祁胤尚不知道他对项淮衣的关注会受到如此过度的解读。 他所虑者,单纯只是把一切不同于前世发展的变数列入预警,以免影响他一统天下的大计。 毕竟,重活一世,要充分利用这点先知。 祁胤上辈子登基的时候刚满二十岁,而驾崩的时候也才三十二岁,死因,至今不明。 按着猜测,问题十有八九出在后宫,因为他死的时候有明显的中毒迹象,这也是他重生以来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 按说,跟他那个玩世不恭贪恋美色的皇帝老子比,祁胤上辈子绝对算是个克己复礼、洁身自好的好皇帝,却偏偏不得善终。 他从继位到驾崩,在位十余载,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妃子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和他父王号称三千佳丽的后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他因为整顿吏制下手狠绝,被他抄家夺爵下大狱的老牌勋贵和门阀世家不计其数,但对于官场的清明和百姓的安居乐业,他委实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当然,他为此背负的骂名也不少,可是在后宫一事上,任再刻薄毒舌的市井小民也说不出他一个不字。 一方面,他志在江山,非一般性喜渔色的昏聩帝王; 另一方面,他不耻自己的父皇荒淫无道,让母亲含恨而终;更不愿把那些青春大好的闺阁女子圈养成一帮只知道争风吃醋、互相倾轧的深宫怨妇,反而给自己徒增烦恼。 所以为了延续子嗣,他不过有一后三妃,连三年一次的大选都给免了,旨在避免后宫血案。 然而,让他郁卒的是,到他死前,他唯一的儿子还是夭折了,还是拜他那个表面贤良淑德实则阴损歹毒的皇后表妹所赐。 他重活一次,只想趋利避害,不想重蹈覆辙。 他的既定目标是:远离危及性命的潜在威胁,再力图改变上辈子并不完满的曲折命运;同时,挽回那些未达成的遗憾。 说起来,祁胤作为顺德帝的那一生,憾事还真是不少。 天下未成大统算一件、死不瞑目算一件、无子承嗣算一件,还有就是,他同母的皇姐客死他乡也算一件。 细论起来,祁胤多舛的命运还得从他的亲娘蔺皇后去世说起。 当时,皇后仙逝,贵妃闵氏做大,而皇帝昏聩,他和皇姐祁云昭的日子就越发艰难。 他身为男子还好,顶多是受些物质上的亏待和精神上的折辱,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总有翻盘的机会。 而且,在他登基以后,那些抱紧贵妃大腿落井下石的奸佞小人们最终也没有逃过他的制裁。 可是皇姐祁云昭她却没有那么好命了,在她十五岁那一年,老皇帝为了抵御外敌求得强援,在贵妃和她朝着奸党的怂恿下下竟然把身份贵重的嫡长公主下嫁给身为盟友的乞力邪汗王做了王妃。 这不仅是祁胤身为亲弟心中无法释怀的痛,更是作为宗主上国的天玺王朝无法抹去的污点。 尽管皇姐她性情刚强坚韧,不同一般柔弱女子,但她身在千里之外,失去家族的支持,也只是形单影只的孤木、没有根基的浮萍。 她的夫君防她胜过敬重,她的子民也视她为异类。 不过几年功夫,一朵怒放的国色牡丹就随着黄沙枯木凋零殆尽。 等到祁胤二十岁上登基为帝的头一件事,就是不惜动用武力把孀居的皇姐从千里之外迎回上京。 可惜天妒红颜,皇姐她还没踏上故土,就在途中殒命,时年二十二岁。 而后,祁胤励精图治,数次出兵西北,试图一统中原,既是为了把皇姐身死之地纳入天玺的版图,也是为了成就他流芳千古的君王宏愿。 然而,在他三十二岁亲征在外那一年,淑妃所出的,他唯一的儿子在临朝摄政时暴毙,消息传到军中之时,正是克敌制胜的良机。 可他身为天子,也是人父,不得不提前收兵,星夜还朝,却发现一切只是皇后蔺氏的阴谋。她毒害储君,散播谣言,旨在谋朝篡位,自立为女皇。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一个靠裙带关系才坐上后位的女人,竟也敢肖想牝鸡司晨? 祁胤杀回上京,拆穿了蔺氏散步的天子驾崩的谣言,将那毒妇打入了冷宫等候发落。却不想,于次日临朝时七窍流血、一命归西。 再一睁眼,就回到了他十四岁,皇姐出嫁和亲的第二年。 他能重活一次,大概是因为上辈子死的太不甘心。 这辈子,他不会再委曲求全、也不会继续韬光养晦,那只会让藏在暗中的黑手再次运扼住自己的喉咙。 三年。 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架空了沉迷酒色的父皇,拿到了摄政的实权,一边培养自己的势力,一边暗中追查上辈子的死因。 等到羽翼丰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远嫁异乡的皇姐迎接回朝。 虽然花费了很大气力,折损了不少人马,也差点挑起边境的战争,他义无反顾,更是责无旁贷。 皇姐入城那天,姐弟俩一别四年再次重逢,一向隐忍的少年皇储和一向骄傲刚强的长公主抱头痛哭,在场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祁胤喜极而泣不仅是为了皇姐能劫后余生,也是确定人生轨迹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 当然,作为一个上位者,这改变必须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而对于那些意料之外的变数,他就不那么待见了。 就比如,手里捏着的这份密报。 上辈子,这位在他选妃时就应该已经过世的项家大小姐,如今不仅活的生龙活虎,而且在历经了一场大病后性情都和以往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变化虽然在她的掩饰下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但作为安插在项家的暗探,这点辨识功力还是有的。 区区一个臣女,他并不畏惧,真正让他担心的,是这个臣女会不会带来翻天覆地地变更,让事情的发展脱离他的掌控。 又或者,她的生还,本身就是他逆天改命迎接公主回朝的副产物?要知道,皇姐和这位身故的项家大小姐一向亲厚。 如果不是顾念到长姐的心情,他在看到项淮衣的第一眼,其实已经起了杀心。 若是他愿意,只要一声令下,这个早该殒命的项淮衣顷刻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但是,他又不确定,万一这个变数,正好是为了成全自己而生的一个契机怎么办? 杀伐果断的阴狠太子还是头一次失去了判断,唯有按下此事,再观察一段时间。 只是,他眼下正计划着,阻止项家三小姐嫁给他的绊脚石赵王为妃,这位项大小姐的出现,又会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