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殿试既毕,春闺为城中带来的最后一丝紧张感,业已被接下来的热闹给冲散了。 今上钦点了陈士较、范承衍、严琢三人进士及第,赐乌纱锦袍、金鞍御马,又命若干禁卫持旗击鼓开道,一路从皇城南门御街处至朱雀门处止。 游了御街、饮了琼林宴,便是今次的重头戏,莺园文会。 莺园最早是一代名伶顾轻云的产业,顾轻云身殒之后并未有子嗣,却是早早献予了当时的太子高宗皇帝做了个避暑园子。高宗仁厚好诗文,常爱与民同乐,每每于佳节之际大开园门,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一通、且尚未婚配者,皆可入内。 其中又以春闺文会最为圆满,久而久之,就改称莺园文会,诸人斗诗论文、赌书泼茶、饮酒弄弦,颇有魏晋遗风。 较之宫中安排的琼林宴,莺园文会不拘形式古法,亦不限男女老少,常有沧海遗珠或奇人异士大放光彩,百花齐放之下,便成了三年一度的盛会。 一般来说,主持莺园文会的多是皇家公主,但先帝子息不盛、唯一的长公主在两年前病逝,今上膝下的小公主又实在年幼,故今上特意点了六王爷操持此事。 六王爷不过弱冠之年,却有卓荦殊绝的美名,盖因其母丽妃生前是大周第一美人,只这一条便让京中的闺秀浮想联翩,更别说他本人亦是龙子凤孙,尊贵至极。 所以今上将将点了六王爷,往日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名门千金当即闻风而动,使得今年的莺园文会甫一开始就一帖难求,颇有争奇斗妍之态。 新科状元陈士较尚未娶妻,但已与英国公府有了默契,因而此时大大方方地携了准未婚妻顾容兮赴会。 榜眼范承衍年逾而立,家有老妻幼子,自是不曾赴会。 只苦了探花严琢与二甲传胪方不失,二人俱是万里挑一的俊俏郎君,又是生得各有千秋,就连殿试时今上也为探花之名犯了难,竟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抓阄选了一个,又说:此二子一时瑜亮,我之幸也! 园中的多数小娘子们自然也被二人吸引了,胆大的掷花投果,胆小的暗送秋波,又有送香囊送点心送诗文画作的,竟是比园中鲜花更为争奇斗艳、目不暇接。 相较于涨红脸一一婉拒、颇有些慌乱的严琢,方不失不过是放出话说必娶个绝色,他这儿的人便有泰半去追严琢了,于是这人便脚底抹油,去了人流较少的微雨亭寻友。 此时亭中已有一对璧人,方不失进了亭子就苦着脸说:“逐生有此高招,竟不曾提醒于我,枉费我们同窗三年,真是今日才认清了你这人!” 陈士较正煮水烹茶,闻言抬眉:“须得让阔之你知晓,早就该应了伯母为你相看,否则哪里还要凑在我们这儿躲懒?” 方不失坐下,摇头叹道:“我要是应了她,那才叫一个不得安宁。” “你为何不将听雪阁的纪姑娘带来?”跪坐在陈士较茶案旁的顾容兮亦是一笑,“方才我见她与另一位孟姑娘同行,想是要参加文会的。” 方不失再次摇头晃脑:“表妹你是不知,红颜知己虽好,日久生情反是不美,因而春闺之前我就与凌波姑娘说清了,如今又是孑然一身。” 顾容兮忍住了眼皮子上翻的冲动,没理他。 她这表哥实在很有些纨绔之风,平生自负文采,最爱美人美酒,偏他是家中幼子,毋需继承家业,又能哄得方家老太太眉开眼笑,不许他老子娘管他,因此行事颇为跳脱放纵,顾家太太每每与女儿说起,都顽笑着要顾容兮千万离这个混世魔王远些。 可话说回来,在这京城之中,上能成为六王府寥寥无几的座上宾,下能和于边勾肩搭背去喝花酒,怕是也只有方不失一人了。 严琢诚不如他远矣。 陈士较与方不失相熟,当下睨了他一眼:“方阔之,少拿你的歪理与容兮说,仔细污了她的耳朵。” 说着却又自然而然地递了杯茶过去,方不失欣然接过,牛饮一口才赞:“好茶呀!” 陈士较气得差点没拿杯子砸他,拂袖怒道:“滚滚滚,别糟蹋了我的东西,赶紧出门喝你的酒去!” 顾容兮倚在一旁嬉笑,冲方不失做了个鬼脸。 方不失抚胸长叹:“哎,还是找严家小郎君玩儿去吧,逐生拐到了我的表妹就嫌弃我,我心甚痛……啊!” 却是陈士较换了个竹杯当胸砸去。 方不失大笑出声,望风而逃。 他离了凉亭,并不敢真去前头寻那焦头烂额的严家小郎君,反是带着书僮在莺园内四处游荡,因莺园甚大又分了大大小小七处宫苑之故,到底没让他遇上了那群小娘子,而是撞见了同年的姜彦彬。 方不失大喜过望,忙喊道:“文济莫走!” 姜彦彬回头一看,见方不失急奔而来,不由皱眉。 他只得拱手:“阔之别来无恙。” 方不失行至近前,咧嘴一笑,亦是拱手:“文济风采更胜往昔。” 姜彦彬抖了抖唇,深深吸气。 姜大人与方大人曾是同窗,又是同年,科举时比名次,科举后比职位,可惜一个进了翰林院一个去了都察院,倒也不算差太多。 后来两个人接连得子,这比拼也就延续到了下一代身上。 只是姜彦彬比起方家大郎方不移尚能平分秋色,比起年纪更少的方不失,却是就连恩师沈同和都坦言,他在天资上已逊色三分,文采韬略自有不及。 因而他白称了“文济”,难免赫然。 姜彦彬说:“还未贺你得了二甲传胪,没想到今日倒巧。” “你我名次相差无几,不过时也命也,非吾等所能。”方不失拉着姜彦彬同行,边走边说:“再说了,除去一甲的那三位,又有几个关心剩下的姓甚名谁。” 姜彦彬心知他有意宽慰自己,纵然两家私下有些不睦,胸中不免感到熨帖,连道:“愚兄痴长你不少,反要阔之开导于我,实在惭愧。” 方不失微笑:“这有什么的。”又问:“文济怎的不去前头,子珝处可热闹得很。” 姜彦彬也知严琢今次窘状,当下不禁露出几分笑意,“小妹顽劣,方才与我走散了,正要寻她去。”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悠扬动听的丝竹之声,原来是去岁中秋的行首,清芜馆的柔清大家,正按旧例领了教坊司尚未出道的女孩儿们,在主苑作婵娟舞。 “哎呀,起舞马上要开始了。“方不失揽过姜彦彬肩头,一叠声催促他:”想来令妹必是要去看柔清大家的,走走走!” 姜彦彬摇头失笑,只好随他去了。 莺园历经三代帝王修葺,早已在原址上扩建了数倍,虽不如皇城宫内园囿的严谨古雅,却是因地制宜、环环相套,一处接着一处的庭院点缀着各色亭榭堤桥,景致变化多样,绵延三里,风光四时不同。 主苑名为“莺初解语”,取自苏眉山词: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恰合早春之景,又有劝勉之意。 方不失等人赶到时,起舞已是渐入佳境,只见一名青衣丽人居于正中八角莲台领舞,余下教坊司诸女皆着白裳,一时作纤纤细步,一时如蝴蝶穿花,嬿婉回风,袅袅腰折,尤其那名青衣丽人,天姿灵秀,气殊高洁,宛若姑射神女,说不尽的飘逸清灵。 苑中观者林林总总,粗略一看已有百人之数,或是分座于两旁案几,或是伫立于亭间树下,更有隐于楼阁之上的,俱都凝神静气,默默欣赏此间美景,竟无一人出声喧哗的。 直到那青衣丽人一舞既毕,盈盈施礼将要退场,众人方才喝彩称善,有意犹未尽之感。 姜彦彬亦是叹道:“柔清大家此舞甚妙,较之去岁中秋大比时的凌波舞,已是不遑多让。” “我却觉得未必。”方不失挑了挑眉,“此舞胜在齐整精巧,如军中列阵,非柔清大家一人之功。” 姜彦彬睨了他一眼:“不与你争辩,我去寻舍妹。” 方不失微微一笑,扬起下巴往那水榭处一指:“可不是在那儿么。”他眨了眨眼睛,轻“咦”了一声,“若我记忆无误,姜姑娘身旁那人是陆梦隐吧,他怎会来此?” 陆梦隐才华横溢,本是无论如何都有资格参加此次莺园文会的。 但众人皆知他性情孤傲,最是受不得奚落嘲讽,自然默认了他必不会在今日出现讨嫌,没想到竟是佳人有约了。 方不失笑意渐浓,若有所思。 姜彦彬则是心中十分不渝。 他顺着方不失所指方向望去,虽稍晚了一步,只窥见了陆追那厮与一片影影绰绰的衣影,正是胞妹姜彦彤今日所穿颜色,而那立在水榭外望风的,不是姜彦彤的贴身丫鬟清绮又是谁? 当下勉强压抑怒火,朝方不失拱手道别。 方不失又是一笑,自寻了一处近前空位坐下,命书僮扫洒取酒,自斟自饮,意态风流,引得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频频回顾,却不敢上前。 此时乐音再起,整个莺初解语苑内,顿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