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不错步地跟在二女身后。 眼见快出了巷子,阮香浮到底没能无视陆追到底,便问:“你如今是什么打算,我听了那白姓妇人要你和你娘尽快搬出去,想来不会宽限太多时日。” 陆追见她虽别过头,心里却很是关心自己,停下脚步道:“我原先打算典了那玉箫,如今只能先去码头上揽些活计。” “去码头?”阮香浮看了陆追一眼,“那可不像是你该待的地方。” 丝萦也忍不住附和:“陆公子文采这样好,寻个书铺抄书不行吗?我听说那些书生抄一本书能得不少钱哩!” 陆追摇头苦笑:“因太平案之故,前几日锦衣卫就开始四处抓人,各家书铺也都被那些鹰犬盯着,这节骨眼上,谁还敢雇我这样一个人抄书。” 丝萦瑟缩了一下,似是想起那些缁衣枭卫的凶名。 阮香浮心知陆追既这样说,就已经决定好了去向,不免佩服他拿得起放得下,颇具枭雄本色。 只是心中微凛,提醒自己切莫被其表象所迷惑,忘了当初说过的话。 又咬着唇,试探他:“若是银钱不趁手……我这儿还有一些的。” 其实她倒真没几个钱了。 以往旁人的打赏馈赠,差不多在近日之间耗尽了,又有此前给了陆追的那张银票,以及此次修补琵琶所费颇多,若再坐吃山空下去,阮姑娘怕是得当首饰。 陆追微微一笑:“我知你心善,可正所谓救急不救穷,那笔钱我早晚还是要还你的,如何还能再受。” 阮香浮迟疑:“陆追哥哥……” 陆追后退一步,朝她深深一揖,阮香浮自然不受,连忙避开。 他却一揖到底:“香浮切莫再提这事,否则便要愧煞我也。” 阮香浮幽幽叹息,状似无奈道:“可码头上做工能得几个钱?京中本就居大不易,陆姨又是那样的身子……” 这一次,她的叹息却是全然发自内心的。 两人一时沉默。 过了半晌,陆追仍道:“总归我有手有脚,狠干几日想来也能将钱凑得差不离,再赁一处小院便好了。” 阮香浮见陆追面色坦然磊落,竟不忍再劝,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时巷子里传来有人开门的声响,只见距离他们五步开外的一处民居从里边走出来一个人,缁衣佩刀,神情冷肃。 抱着刀的尉珩往院门口一站:“谁要租房?” 他缁衣冷面,寻常人见了已是先怕三分,更别提这黑脸汉子手里头还提着刀。 丝萦战战兢兢地挡住了阮香浮,似母鸡护崽,可自己却也怕极了。 倒是陆追先是微怔,随后从容自若,拱手道:“正是在下。” 尉珩沉着脸说:“两间空屋,只赁不典,厨下水井俱可用,租子十日一结。” 陆追不免要问:“这位大哥,不知押金几多?” 尉珩不耐烦地道:“要什么押金?你这书生敢赖我的账,怕不是嫌命太长!” 说罢还特意压了压刀柄,黑沉沉的一张脸,看起来凶得很。 阮香浮却是扑哧一笑。 “见过尉大人。”她从丝萦身后走了出来,盈盈一福身,又对陆追道:“这位尉大人才是真真正正在衙门里当差的,他可不怕你跑了。” 尉珩多看了阮香浮一眼,没想到她竟是知道他姓名,想来是墙头那一摔着实令人印象深刻吧…… 当即黑脸微赧,低头以拳抵唇,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陆追似是大喜过望,俯身便要再揖,口中连连称谢,斜地里却伸出一柄黑漆漆的刀鞘,压着陆追并不许他继续施礼。 “你无须谢我。”尉珩面无表情地解释说:“几日前我的一位同僚因公殉了职,他家人随后扶了灵回老家去,临行前将院子交给了我处置,没找着中人就遇上了你们,算你这书生……” 他睨了陆追一眼,本想说“走运”的,可一想到了这书生实在太不走运,话出口就成了:“总之,你若应下,明日便可去衙门立下契约。” 尉珩原先就知道那位前阵子很是闹了一场的解元郎,就住在巷子最里头白大娘处,心中对其遭遇颇有些唏嘘,因此张敢殉职之后,他便有意留了这院子,想着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只是前几日他的直属上司季鸾,因宫中那位被其视为手足的沈公公救驾受了重伤,脾气越发的阴晴不定,所以尉珩很难才得了闲。 却没想到一开始错过了陆追往日回来的时辰,反是阮香浮那道叫人过目不忘的嗓音,才让尉珩不自觉地停驻在小院中。 她倒是个不一样的。 望着阮香浮帷帽之下浑然不惧的笑脸,尉珩暗自想。 陆追自然没有不肯的,次日一早就和尉珩去衙门里立好了租房的契约,当日便一个人把家给搬好了,同时也将他老娘伺候得妥妥当当。 而母子二人也十分默契地当作那次短暂的争执并未发生。 搬来新家后,陆追原本是要请阮香浮过府一叙的,可她推辞不肯来,只说莺园文会将近,并不得闲。 陆追以为阮香浮心中恶了陆玉愁,因此也不愿见他,不免失落。 尉珩知陆追心中所想,就挑了一日悄悄去找阮香浮,之后才告诉陆追说请了阮香浮与丝萦主仆二人不日便会前来做客。 这日是一个大晴天,陆追卯时不到起了,照例领着一帮小萝卜头咿咿呀呀地诵读《三字经》。 ——他搬家当天,尉珩就找了这份差事托付他,说是暂抵房租。 陆追心中不免有些温热。 但那人待他再如何熨帖,陆追却已早一步决定了今后自己该走的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的生命中,注定要辜负许多人,而他此生唯一奢求,不过是待到掌中棋局全然明了那日,身边仍有一二知己,知他懂他,不离不弃。 陆追垂眸沉思,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日头渐渐偏西,正巧这时尉珩从外头刚刚回来,眼角眉梢都写满了精疲力尽,那些小萝卜头也不怕他,一个个瞅了瞅陆夫子又瞅了瞅尉珩,果断跳了起来去抱尉珩大腿。 “珩哥哥,你昨日哪去啦?我和二牛在朱雀门外挖到了野菜,包了饺子一口气能吃十个!” “珩哥哥珩哥哥,夫子哥哥才夸我背书背得好,我背给你听。” “才不要听你的,上一次珩哥哥答应要听我背书的!” 这些小人儿叽叽喳喳的,尉珩却不觉得吵闹,皆因他们几乎都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多是底层锦衣卫家中的孩童。 还是陆追看不下去,把这群小萝卜头赶去继续念书。 陆追从屋里倒了杯热茶给尉珩,道:“尉大哥这是怎么了,你这一身可狼狈得很。” “多谢陆兄弟。”尉珩双手接茶,也不怕烫,满口饮了才在院子的台阶处坐下,含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侧耳聆听院中的朗朗书声,好一会儿才回答:“衙门里出了事,一夜没成合眼。” 原来不过是几日光景,这两人竟已称兄道弟了起来。 陆追眼底闪过一丝精芒,搬来四方凳子在台阶上坐了,问:“季鸾那厮又为难大哥你了?” 尉珩不禁露出些微笑意,侧头道:“那倒没有。自从有了陆兄弟你襄助,他想找我的麻烦,可没有那么容易。”又撑着双腿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说:“我不过顺路路过,看你家院子里十分热闹,便过来看一眼。” 陆追抬眼看了一下日头,微笑道:“尉大哥不如留下来暂做休憩,左右香浮她们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到。” 东屋里隐隐传来陆玉愁的咳嗽声,尉珩连忙摆手,“我身上脏得很,还是等我回去换身干净些的衣裳,再顺道带些吃食,才好见阮姑娘她们。” 陆追原本想留尉珩在小院这边洗漱便是了,但转念一想陆玉愁不知因了什么,对尉珩的态度十分微妙,又担心尉珩本人不自在,就没有再提。 恰逢尉珩休沐,他回了家中睡了个不安稳的囫囵觉,之后将自己和小院稍稍拾掇了一番,眼见日头不盛了,就特意去寺桥那处专做南方饭食的金家店整治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些翘羹蜜饯,这才踩着日暮西沉的霞光回返家长。 初春傍晚的光景,即便倦鸟归巢时都透着一股子生机盎然的滋味,加上不远处传来属于年轻女子的欢笑声,不知不觉地令人心底也暖洋洋的,充盈满足。 “……你这书生敢赖我的账,怕不是嫌命太长!” “乖乖哟,婢子当时就被尉大人给吓坏了,还以为他要敲诈勒索呢……” 尉珩推开院门,就见阮香浮和丝萦在屋檐下笑做了一团,陆追坐在不远处的四方凳子上含笑看,傍晚的余晖倾洒在他们身上,柔和得像是蒙了一层绫纱。 院子里自然是没有多余的耗费去点油灯的,只有里屋晕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影影绰绰的。 但这儿的天却是极亮的。 尉珩不禁莞尔:“丝萦姑娘,我可不敢向你敲诈勒索。” 丝萦猛地回头,这才看见尉珩进了门,当即红了脸颊。 她一跺脚,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见过尉大人。” 说着要去接尉珩手里的东西,尉珩留了一壶酒,其它的都交给了丝萦,后者红着脸有些慌忙躲去了厨下侍弄中午的吃食了。 “这丫头学我说话倒是有几分像,真不愧是阮姑娘身边的。”尉珩好笑道,他走进屋子,把酒放在了当中的方桌上。 阮香浮笑着福身,回道:“尉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小把戏,丝萦也是耍着玩的。” 众人都进了屋坐下,不一会儿,丝萦就把尉珩带来的吃食,连同他们来时准备的,一样样地热了装盘端出来,尉珩亲自倒了酒,陆追陪着略喝了几杯。 阮香浮却是不吃酒的,因她最宝贝的除了她的这张脸,便是嗓子了。 酒至半酣。 尉珩举杯道:“这一杯,是为尉珩那日唐突佳人赔罪。” 阮香浮想起这人从墙头栽下来的傻样,抿着唇笑:“香浮以茶代酒,生受了。” 说罢一饮而尽。 尉珩又为自己倒了酒,还是对阮香浮道:“这一杯,是提前预祝阮姑娘莺园文会一鸣惊人。” “好!”这一次陆追也满上了一杯,笑着接口:“到了那日,香浮可得早些回来,我们到时再为你庆祝一番!” 似乎是从那日见过陆玉愁之后,陆追对阮香浮的称呼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阮香浮含笑看了陆追一眼,眸光宛若春水潋滟。 她亦是举杯道:“那就借两位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