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送暖,桃杏正浓。 只见伊人踏花而来,一双脉脉含情的翦水双瞳,配合唇角似有若无的浅笑,形成一种引人遐想的朦胧美感,缥缈神秘。 当她踏上莲台,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穿雪青罗衣、手持琵琶,在正中落座,身姿轻盈娉婷,一张玉脸上淡妆轻抹,更衬得蛾眉螓首、明眸善睐,竟将十分春色占足了八分。 台下的方不失瞧得差点连手边的酒都忘了吃。 原来他先前是见过阮香浮的,并且因严琢之故,对此女印象颇深,记得这位金阙楼的阮姑娘白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样貌,却是个伤春悲秋、见风流泪的性子,最被方不失不喜。 今日一见,阮香浮虽是仍旧身量纤纤,羸弱单薄,但弱在形而不在神,目光流转之间,盈盈似有星月之辉,使得在座不论男女,都无法移开视线。 而这时他才看清,她今日的装扮竟是与过去的寡淡素净十分不同,绿鬓朱颜,玉佩琼琚,令她从一个苍白无趣的画中美人,化作了一朵活色生香的人间四时花。 只听她一拨琴弦,开口唱道:“小令尊前见玉箫……” 方不失乃是个中好手,初闻便觉得她唱腔婉转清丽,一口醉里吴音更添慵懒诗意,别有一番动人之处,而再凝神细品,她的技巧也绝没有半点可供挑剔的地方,低回处但见悲声,慷慨处意趣自由,配合仿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天然美态,无人可以不为之动容。 更妙的是,这歌声仿佛有种奇异的魅力,趁着宴集酣畅正美,适时编织了一个以歌声为引、以她本人为媒的悠远梦境,令人不愿醒来。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琴声渐悄。 苑中寂静无声。 隔了好半晌,众人才发出阵阵喟叹,心中少有惘然若失,反是旷达圆满,忍不住频频称善喝彩,四处询问此女姓甚名谁。 方不失眸中异彩涟涟,但一回过神来,旋即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几乎呆住了的严琢,也不管对方是否有所感应,就遥遥地朝他敬了一杯酒,自己同时将手中残酒饮尽了,这才低笑出声。 有趣有趣。 放着如斯佳人不要,却挑了一道清粥小菜,严子珝真乃神人也! 严琢却是半点也没有留意到方不失的小动作。 他愣愣地望着台上的阮香浮,眸中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惊艳和迷恋的光彩,令他身后的青衣小婢几乎要将自己的银牙咬碎,然而严琢只痴痴地保持一个姿势,竟是一丝的眼角余光都不曾分给旁人。 他心道:阮姑娘果然天资殊卓,远非常人能比! 严琢这样想着,顿时心头一阵火热,仿佛自己便是那慧眼识珠的伯乐。 这时他身旁的小婢轻轻推了他一下,让他陡然惊醒了过来。 小婢问:“公子,你怎么啦?” 严琢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微笑:“我在为你家姑娘高兴呢。” 他虽这样说,却不可避免地觉得台上的玉人陌生而遥远,很难将她与初次见面那个娇羞的白衣少女联系到一起。 可他自己,又何尝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 严琢心中泛愁,越发不愿理会身后的青衣小婢了。 阮香浮一曲终了,自下了莲台。 还未走远的柔清大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不似他人那样连连祝贺夸赞,而是上前冷冷地道:“二姑娘,你总是如此想赢。” 旁人听了一头雾水,阮香浮却微微一笑,反问:“你不想赢,为什么还要参加大比?” 只有在中秋大比上夺魁,才能真真正正地名动天下,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居一馆,就连达官显贵在明面上也不得肆意妄为,不比寻常教坊司乐籍女子,每每受制于人。 柔清大家十四岁出道,如今已是连冠三届大比,十分惊人。 所以她有资格高傲。 只见这神妃仙子似的美人儿摇摇头,笃定道:“私欲膨胀,追名逐利,你已落入下乘,我不与你争辩。” 阮香浮淡淡地回道:“愿你餐风饮露,不忘初心。” 旁观的一女扑哧一笑,阮香浮循声看去,竟是魏雨怜。 而魏雨怜一见阮香浮看了过来,顿时收住了笑,刻意地别过了眼去。 那柔清大家见阮香浮冥顽不灵,两人又是话不投机的,只得放弃劝说离开。 随后听雪阁的孟姑娘、绘春院的祝姑娘、金阙楼的李姑娘等等轮番上阵,又有太学馆的学子齐唱,就连陈士较、方不失、严琢等金科榜上有名的青年才俊,也被座师亲自赶去了台上相和。 但到底不如阮香浮所唱元献公之词,每每想来总有不同情味,令人回味无穷,竟是忘了此前柔清大家起舞后的意犹未尽之感。 只因起舞虽美,却是每次莺园文会必有之物,无甚新鲜,而阮香浮此前声名泛泛,一曲既出,十分脱俗,全然没有寻常歌女的哀怨或是淫艳之感,直叫人耳目一新。 有些心思活泛的,已是派人去给那位金阙楼的阮姑娘下帖子,请她到时过府表演一曲。 也有人暗想:今日听其一曲,阮姑娘于歌之一道已无人能出其右,或能在中秋大比时登台柔清大家的凌波舞相较。 但转念再想,柔清大家毕竟经营许久,又有清芜馆这样的靠山,只倾力捧出柔清大家一人,从这两点上,阮姑娘显然已是落入了下风。 当下情难自禁,不由憧憬起了数月后中秋大比的盛况。 就在这时,远处水榭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响彻云霄间也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眼前,忙唤人或是亲自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方不失酒意正酣,醉意且浓,自然懒得理会那等闲事。 谁知突然有人叫道:“死人了!” 旁人惶惶不安:“我看那人……仿佛是姜大人的独子。” “姜大人?”人影幢幢,方不失扶额拧眉,随手拉住一人,“他们说的可是翰林院姜令瑜大人之子?” 被他拉住的似乎是个小姑娘,见方不失俊俏风流,红着脸讷讷道:“只听说是一个姓姜的被杀了,他那妹妹也死啦!” 又有人说那妹妹没死,被个书生救了,死的是哥哥和丫鬟。 方不失心头一跳,连忙放开那人,当面泼了一盏冷茶,酒也醒了泰半。 而陈士较此时也快步过来,道:“阔之,姜彦彬出事了。” 情急之下,陈士较直呼姜彦彬其名,但此时已无人讲究这个。 “死的竟真是他?”方不失抹了一把脸,起身与陈士较边走边说:“容兮呢?” “确实是他。”陈士较眉头紧锁,“我将容兮安排在后园清净处,命月波守着。只是眼下太乱,各家紧着出园子,又有今日与会的普通百姓相互推搡,却没想到负责看守莺园的皇差已是奉王爷之命封了园,谁都不许出的。” 方不失说:“这原是应有之义。不论今日出事的是谁,总归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陈士较点头:“所以我让容兮莫要惊慌,等到五成兵马司来人,我等自然一切无虞。” 方不失却说:“就怕此事并不简单。我与文济相熟,他这人虽是文士,却练了一手三十二势长拳,等闲之辈想要悄无声息地杀了他,是绝无可能的!” “我离水榭较近,先前遣了都篮去看。”陈士较摇头叹息,“是被利器穿心而亡。” 都篮、月波俱是陈士较的书僮,因他这人极其洗净爱洁之故,仆人的眼力与细致都是一等一的,少有看错的可能。 听完陈士较所说,方不失不由地阖了阖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沉吟半晌,方不失低声快速地道:“春闺之前,我曾偶尔得知,文济十分推崇那位太平居士。后来季鸾带人抄了暗中印制其文集刊行的集贤书斋,文济反是对其讳莫如深,不似他往日品格。” 陈士较与方不失是偷读过太平居士文集的,深知那人虽是字字珠玑,却更看出他笔锋如刀,实有反骨,惹上了北镇抚司也是不冤。 两人对望一眼,无需累述,已知各人心中所想。 皆因姜彦彬之父姜令瑜虽贵为翰林,但未入阁部,仍是个清贵有余、实权不足的职位,而由于本朝宦官势大、党派林立,姜大人惯是一个左右逢源的,少有结仇者,也被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方父与姜大人乃是君子之争,不在此列。 既然不是出于父宦,姜家又是人口简单,那么姜彦彬很有可能是与太平案干系甚大,因此为人所害。 陈士较长眉微敛,劝道:“左右与我们几人无甚干系,还是想想如何尽早将容兮送回家中吧,我观她平时生性活泼,此次却是吓得不轻。” 好巧不巧,姜彦彤本是顾容兮闺中友人,她原本听说了姜彦彤正在水榭处小憩,正要与陈士较过去打个招呼,半路上听闻了姜彦彬的死讯,一张小脸都给吓白了。 方不失对顾容兮也有几分疼爱,当下二人疾行赶去后园,就见那处亭子里一名少女素手烹茶,正是顾容兮。除却丫鬟仆从外,另有二女,其中一个是方才悠悠转醒的姜彦彤,一个则是此前登台献艺的阮香浮。 而那一个站在亭外月洞门后局促难安的,不是严琢又是谁? 方不失挑了挑眉。 这会儿,可没有人有那等闲情逸致关心什么风花雪月,这严子珝真是…… 这样一想,方不失又将视线移到了那位阮姑娘身上。 骚乱刚起时,阮香浮正应了郑国公府的邀约,准备回转金阙楼,因她着实有些疲惫,且对于之后的斗诗环节兴致缺缺。 哪知刁响还没来得及把马车赶来,莺园的守卫就接到命令,不许她通过。 更糟的是,阮香浮才被阻了,就有数十人叫嚷着园里死了人要走的,把她和丝萦吓了好大一跳。 丝萦毕竟女子,那些守卫又只不许出的,当下更没有关心美人如何的,只想着赶紧逃命去,于是两人就被人流给推搡着冲散了,全然无法。 幸而此时有人使力拉了她一把,将阮香浮半搂半护地带离了人群,藏身于一株极其茂密的菩提树后。 却是一身乐师打扮的宋老板。 阮香浮当即瞪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她闻见他身上仿佛有些奇异的杜若香,带着点儿混浊的腥气。 宋老板收回往外望的目光,松开她垂眸微笑:“铺子入不敷出,我只好趁着文会,私下接点儿活儿,省得坐吃山空。” 从他的角度看来,阮香浮钗横鬓乱,多少有些狼狈,但她生得实在美貌,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迷了,正含着两泓清凌凌的雾气,此时有如雨打芙蓉,娇嫩嫩、颤巍巍的,加上眉间一点殷红花钿,更有一番娇弱可怜之意。 再一想她往日颐指气使的模样,这番可怜又多了几分可爱。 宋老板软了心肠,语气也跟着软了,又说:“要不是我凑巧来了,你这会儿就该遭罪了。” “多谢你呀!”阮香浮心不在焉地伸长了脖子去看不远处那群人,只觉得个个都像是水里扑腾着抢食的鱼儿,她心中略感异样,面上只单纯地担忧道:“我的丫鬟丝萦还在那边呢。” 说罢就拿那双眼睛楚楚地盯着宋老板瞧,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仍抓着对方衣襟不放。 宋老板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一颤,声音更软:“是那个身穿杏色衣裙的小姑娘吧?她的右手虎口处还有颗红色小痣,我记得清清楚楚。且让我去寻人,你自往后头微雨亭候着,这儿一时半刻出不去人的。” 阮香浮见他将此事仔细应下,心中不免一松,似乎这时才想起来放开他衣襟,微赧着柔柔地说:“大恩不言谢,此间事了,我定会报答于你。” ——他的衣襟,有一块不起眼的深色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