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雪霁,浮冰融作春露。时近黄昏,日光又跳出,熠燿地照在刑部大门。
经连日兜转,大理寺交刑部复核的吴王一案,勾检官作了最后勾覆,不予通过,刑部今日正式开释尚书左仆射裴彦麟。
门外,两家人各自倚马静候。门内,公房的门开启,前后走出几个绿服青衫的官吏。
一行大小官员簇捧着裴彦麟走过一排公房,身着绿服的刑部员外郎摇手止停了几位属官,要亲自送人出去。
“许相公从昨到今坚持不懈地直言上疏,大抵不暇细思,言辞激越,圣人在朝上龙颜大怒,把诸位公台吓得委实不轻。裴相公,您这边请。”两人跨过一道门,刑部员外郎引裴彦麟走上出刑部的方向。
刑部为尚书省属下的机构,尚书右仆射王雍和裴彦麟共领尚书省,无甚龃龉不和,自然也肯从中斡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恭恭敬敬将人请出,刑部员外郎趁隙暗窥了一眼身旁之人。纵然形容不怎么好看,裴彦麟眼里始终是波澜不惊。
从他踏进大理寺,再辗转刑部,一直如此,仿佛任何事都不能够撼摇他稳如泰山的心神。
刑部员外郎由衷地佩服他这份打磨练就的定力,沉了口气,道:“相公停职待罪,耽误了两日朝会,外廷上下都不好过。圣人也已斥过御史台几位,给相公您赉假一日,后□□参再入朝。”
日光昏淡,春风夹着化雪之后的冻寒,吹得人瑟瑟发抖。刑部员外郎将手缩进袖笼,边走边瞧他的脸色。
裴彦麟终于开口,“御史台‘风闻言事’,为陛下肃清吏治,整顿朝纲,合情合理。”
刑部员外郎连连称是。
“曹王的事怎么了结?”他又紧接着问。
“废太子咒诅案才过去一年,陛下不愿再见到血光,只将曹王禁在宫中,寿诞后再作定夺。”
曹王毕竟还是女皇的亲子。女皇老年昏聩不假,但在儿女接二连三死去后,心也不知不觉柔软起来。
刑部员外郎斟酌道:“仆役也只是片面之词,做不得数,吴王这次逃过一劫,往后要更加谨慎才是。”
裴彦麟闻言只一笑,径直前行,不作回复。
他穿着白罗衫,除了压出些褶痕,纤尘未染,倒是半张脸上长出潦草的青茬。
刑部员外郎踟蹰着,不知要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忽听到前面的人问道:“有剃刀否,借用片刻。”
“有有。”看他手抚胡茬,刑部员外郎一点即透,冲近处的一个仆役招了招手。
刑部外,日光偏斜,地上积雪化得无声无息。
钜鹿郡王李昕带着侍从,裴鹤年乘着马,表兄弟问候着彼此的近况,光阴飞逝。在他们交谈甚欢的功夫,门里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裴彦麟跨出栏槛,裴鹤年牵着马就匆忙迎上前,“阿耶。”
见舅父像往常一般若无其事地过来见礼,李昕眼皮惶然跳着,止住了话。
因为他阿耶的蠢举牵连了一众无辜,他心愧难受,眼眶不禁泛红,“舅父,我来接您。”
裴彦麟接过长子递来的缰绳,“昕儿,你先回去,我改日再拜见你的阿娘。”说毕,他不作停留,叉手告辞。
裴鹤年见父亲上了马背,急急地冲李昕拱手,“郡王,那我们回去了。”
迎着昏黄的落日,父子二人跨马扬鞭,稍时,便融入那片金色的光芒。
“郡王,王妃还在府中静候相公,相公这是……”侍从面露难色。
李昕反而深吐一口气,摆了摆手,沉着地吩咐侍从们,也拨马向相反方向离去。
最后一丝余辉落尽,化开浮冰的洛水伴着早春的薄雾流向了东边。河堤上行人寥寥无几,越发的冷寂。
裴彦麟在马上咳嗽了好几声,裴鹤年才发觉父亲的状态不怎么好。
“阿耶,我还是去太医署走一趟吧。”他担忧父亲的身体,心中急迫,掉转方向就要纵马而去。
裴彦麟及时制止了他,“回来。”
他在刑部受了几日的审讯,感染了轻微风寒,夜里睡得不好,不怎么吃的进东西,回府也径直就回房闭门。
仆从们守在廊下等着传唤,半晌不见出声,实在不知所措,于是让人去请示主院,看要不要请个太医诊病。
但片刻后,门就开启了。裴彦麟吩咐他们烧水,他要沐浴更衣。
躺进氤氲的水汽,温汤漫过胸膛,仿佛是治愈伤寒的良药。他舒服不少,仰靠着脖子,在水里昏昏欲睡。
直至水凉,方才睁眼。眼前浮现出苏星回的身影,却不知是几时站在那里的,让他眉头狠狠一跳。
苏星回像是无意间触发了他隐匿的心思,让他面容隐现怒意,“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你闭门不出声,我只好擅自进来看看。”苏星回移来灯,屋里照亮,她怀里还抱着他的衣物。
不是第一次看裴彦麟身体了,灯下直视时她却会脸红心跳。苏星回赧然抿着唇,去椸架放好衣裤。
“我不能进来吗?说好十五年的,我在缩短我们之前的差距。”
想起她回来时向他的那番莫名告白,后面又屡次三番地示好,他似是无语,冷笑一声,“随你。”
身后水声哗啦,料是他起了身,苏星回背着身体佯装整理。
“吃点东西吧。鹤年说你有些着凉,我煮了紫米粥过来,还是热的。”她道。
身后只闻悉悉索索,墙壁上拉长着两人的身影。苏醒回扭过头,他背对着灯,扯着浴帕正擦身上的水滴。
她把中衣长裤分别递上,裴彦麟将半湿的巾子随意丢到一旁,三两下穿妥,一言不发地跨进卧房。
苏星回跟着出来,看了眼板足案上的紫米粥,又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