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没有多余的坐榻,她挨着床沿坐下。裴彦麟面壁侧卧,被衾半搭在胸口,双目紧闭着。
他不肯搭理,她也沉默着,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对峙。过了一会,裴彦麟感到凉凉的手掌贴到额头。
他蹙起眉,却没推开。苏星回舒了一口气,庆幸只是有些凉,没有发烧。
“多少吃点东西再睡吧。我去端来。”她站起身,手腕被身后的人拽住,她只得重新坐下。
“不用了,我不吃。”裴彦麟松开手指,望着坐在烛光里的苏星回。
她穿了条银朱色的长裙,裙幅在床面撒开,无疑是这里最明耀的存在。
怔怔看了须臾,惊觉自己走了神,他手抚到额头,道:“帮我倒杯水吧。”
苏星回出去倒了杯温水,他喝了一口,不再躺下,就曲腿坐在床上。
苏星回把被子默默抱出来披在他肩上,看他整个人处于放空的状态,像在想事情,她欲言又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月白风清,几树枯枝斜在纱上,形似一副墨画。
雪化后的水珠还在滴落,那些冷寒之气不知从何处钻进来,力透背脊,骨头缝隙都是冷的。
苏星回并紧了腿,忽听他开口,“初七那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她下意识一问,但说完就想起来,自己和他统共就说了那么几句,不难想到。
“三郎,我是希望你,凡事不要一个人扛,多为自己考虑。”
裴彦麟手撑着腿,望着她笑,“那好,不妨和你坦言,我为何选择隐忍不言。”
“婚前我向伯父起过誓,只要娶到你,我愿意为裴家出生入死一辈子。所以,这都是我自找的。”
躺在刑部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在想,苏星回要他做鸣蝉,可他早就做惯了春蚕。
他和伯父裴度发誓,要为裴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绝无怨言。才二十几岁的他,风华正茂,却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哪怕有一日他将自己陷入无可挽回的绝境,裴家也会毫不犹疑地和他划清楚河汉界。
他轻飘飘地重提不堪回首的过往,苏星回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无意中和他视线撞到一处,但完全看不到他有任何悔意。
这反而让她的痛苦难当,她宁愿是把削削铁如泥的刀子,也好过钝刀子来揭皮肉。
“回房去吧,我要休息。”他侧过身,刚重新躺下,听到她的声音,背脊陡然僵住。
“我要走了。”
苏醒回咬了咬牙槽,不忍就这么走,于是俯身环住他的身体,“三郎,不要生病。”
裴彦麟只觉身体不住痉挛,浑身都变得无力。他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思绪,眼前只剩她的影子。
苏醒回贴着他的脸,扣住他的五指收紧,“我就是任性自私的一个人,自私地希望你给我时间,也希望你不要移情他人。”
两人缄默了许久,当他捏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在枕上,径直吻上来时,力道是前所未有的凶狠。
簪钗尽数散落在了软褥,青丝委在她身下,层层叠叠的暖意加诸在身,把她的冷和痛都驱散了。嘴唇被他咬破,是对她变相的惩罚,但口中充斥着腥甜的味道,她甘之如饴。
夜深后,唯有银屏漏声,床头燃尽的残灯。裴彦麟数次醒来,看到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怅然地再闭上眼睛。
他等到了迟来十五年的回应,却是劳燕分飞时。
苏星回的离开,是在情理之中。
她带走了陪嫁来的张媪,部分妆奁,裴彦麟又另予了她五年的衣粮赡养。
三个儿女中,今年便满十五岁的裴鹤年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他看到大人们拉扯了半生的无可奈何,那些伤害又岂止是夫妻,还有他们几个儿女。
伤心在所难免,但是裴粤一早就悄悄告诉了他,昨夜他的阿娘睡在了书房里,灯烧了一昼,早上他阿耶的气色恢复的也不错。或许分开只是暂时,将来还可能再续前缘。
裴鹤年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母亲的告别了,念奴哭闹还能哄一哄,但裴麒不同,他年纪还小,那些大道理说上千遍,也是讲不通的。他只是固执己见地认为,母亲再一次抛弃了他。
苏星回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他恶狠狠地瞪着眼,一把甩开伸过来的手,不顾他阿耶的怒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不必管他,让他去。”裴彦麟敲着额头,对性格乖僻的幼子头痛不已。
苏星回勉强笑了笑,按下失落。和他们的生死相比,被憎恨一生又算得了什么。
她举目环视,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和裴彦麟的眸光交汇。
昨夜春寒,他们还在彼此温存,凝视对方的眼神情意绵绵,极致的缱绻。
哪怕是短暂的分离,也显得如此煎熬。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留下罢了,就是真的重复了命定的结局,至少也是死在一块。
可是不行,她无法回首那苦痛的前生。
苏星回后退着,毅然决然地登上车。
她在车中感到钻心蚀骨的滋味,慌不择路地搴起车帷,想要再看一眼。裴宅的奴仆们遥遥相送,唯裴彦麟不在。
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什么,她捏着衣襟,仿佛能让心里好受一丝半点。
裴鹤年骑着马上来,留恋不舍,“阿娘,孩儿送你去吧。”
少年迎着初春的风,挺拔俊秀,朝气蓬勃。
苏星回摇头笑道:“鹤年,短别无需送。你想来随时来,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