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王贺的知恩图报,一个六品官吏,为荣华富贵,出卖他的恩师,害死他的全家。
苏星回脸色涨得通红,许宠在旁观察,微感诧异。此时他已然冷静,“弟妹稍安勿躁,瑞成是左司长官,他们要动也要衡量再三。我们也要相信,陛下明朝秋毫,处断公允。”
他暗示她,不信也得信,不然就要被安一个藐视圣躬无视律法的罪名,同时也提醒她,裴彦麟总领宰相,要罢黜这样一个根基稳固的人并非易事。
苏星回抿唇看向裴彦麟,他轻摇着头,目中幽深,未有只言片语,她却仿佛看懂了一切情绪。
这一刻她才知道,年逾不惑的男人,鬓边其实也会悬霜挂雪。她迟来一步,便迟了半生么。
时至今日,她看得更清了。阻碍他们的何止是这场春雪,还有权势的悬殊。她眼前愈渐朦胧,“陛下英明决断。我就怕底下的人阳奉阴违,沆瀣一气,要枉法裁决。”
“该走了,裴相公。”王贺听懂了她的内涵,没有生气。他一声令下,衙差请了裴彦麟上路。
在押他离开时,苏星回想起了临死时的他也是这样,没有犹疑,连眉头都不曾轻皱。她心像被挖走了,疾步跟去,隔着推搡她的众人,隔着架开她的棍棒,颤声唤道:“裴彦麟!宁为柳上鸣蝉,不作桑下春蚕。”
决然而去的背影倏地震住,裴彦麟紧握手指,轻轻侧首,没有看过她一眼。
芳汀红园静得像无人来过,唯有雪地上纷乱的脚印。
苏星回单薄的身形颤了颤,雪落在睫毛,彻底模糊了视线,让她的眼泪和雪融为一体,无人发现。
“他们等不及仗弹。”许宠道,“十九娘,你也不必心急,我和瑞成其实早有所料,有把握度过此关。他若是陷牢狱之灾,我亦会尽全力为他周旋。”
苏星回摇头。世间如果任何事都有把握,裴彦麟就不会死在北伐了。
但危难的关头,许宠始终在为营救他而四处奔走。她感激他曾经的仗义,敛衣道:“多谢世兄。”
事发突然,原来没有饮完的酒不能再饮了。许宠向她告辞,“弟妇且宽心在家,看好孩子,我这就回去打点。”
苏星回送他出门,两个少年也飞骑赶了回来,正迎上许宠。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气喘吁吁,行色匆匆。许宠和两个少年说了几句话,他们打马就要走。
“鹤年回来。”苏星回在石阶上唤道,裴鹤年即刻拨转马头。
少年带着一身雪落在苏星回身前,面色苍白,眼睛明亮如昨。他扶着苏星回,“有世伯在,阿娘尽管放心。”
他没有太过担忧,让苏星回奇怪,“五郎不怕么?”
裴鹤年笑道:“怕也没有用,父亲大人不让我们露怯。他常常告诉我们,输人不能输阵,越是感到害怕的事,越要若无其事地面对。这样,再强大的对手也该畏惧你三分。”
她担心这个开始懂事的孩子,少年却比她更相信裴彦麟的能力。他反而担心她这个母亲,惴惴不安地守着她直到深夜。
裴麒和念奴陆续睡去,她合衣趴在芳汀红园冰冷的坐榻,想的是今日和裴彦麟之间无法触摸的距离。
看了一夜雪的她忘记了冷,东方发白时,雪堆满廊阶,窗纱上的天光更白。苏星回在下人的急呼声中苏醒,她拢衣出来,王莹跪在脚下。
“娘子,大事不好,裴王妃派车来接小郎君小娘子了。您快去看看吧,几个老嬷嬷蛮横无礼,从兰楫姊姊手里抢了小娘子已经出了角门。”
王莹哭得满脸泪痕,苏星回一把将她拽起来,“哭什么哭,去叫人拉马。要快。”
王莹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抹泪揉眵,跌跌撞撞往外跑。
苏星回眼皮跳得急乱,绑斗篷缨带的手哆嗦不停,怎么也绑不妥。她只觉头昏眼沉,上马的腿都是僵硬的。
索性马车驶出不远,她催了一鞭便追上。径直阻去马车去路,她冲车上的人喝道:“麒麟儿,下车!”
她疾言厉色,车上的裴麒被她的脸色吓住,就要下车。老嬷嬷伸手拦道:“小郎君您忘了吗?王妃娘子视您如亲儿,起居照顾唯恐不尽心。”
裴麒听完老嬷嬷的话,慢慢缩了回去。身旁的念奴却因挟抱得不舒服,在嬷嬷怀里扯起嗓子大声哭闹。
苏星回脸色愈发难看,两方僵持不下之际,裴鹤年纵马赶了上来。他语气温和的对双方道:“阿娘消消气。裴麒,念奴哭了,你哄哄她,抱她回来。”
老嬷嬷向他解释道:“我们王妃只是想念小娘子了,想接去王府住几日,稍时便送回来。”
苏星回冷哂,“你们吴王府接人一向如此?”
她们登堂入室地抢人,眼神飘闪,到底还是心虚。
裴鹤年纵辔挡在母亲身前,从容镇定道:“阿耶早有交代,阿娘在家我们只能听阿娘的话,其余人等不能做阿娘的主。嬷嬷们请回吧,事后我会和姑母解释,她通情达理,不会怪责你们。”
“这……”老嬷嬷被说得哑口无言,和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裴鹤年向车上不知所措的裴麒伸手,“麒麟儿,过来。”
裴麒终于站了起身,他抱过哭了一脸泪水的妹妹,“你告诉姑母,我不去了。”
裴鹤年把两个孩子捞上马背,嬷嬷们也没法阻止。她们奉命行事,如今事没办成,恐怕还要吃一顿挂落。
苏星回不为难她们,“你们尽管告诉王妃,是我不肯。我这就登门向她请罪。”
“鹤年,你们先回家去,我出门一趟。”她吩咐一声,将马力催,就去了吴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