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压了一夜的白雪,厮儿将雪扫在路旁,理出供人出入的路径。裴彦麟邀请许宠入座,冷清数日的芳汀红园,因两位贵客的到访蓬荜生辉。
裴彦麟吩咐侍女上酒。许虔一听有酒喝了,高兴地直搓手,“世叔拿出好酒来招待,没有好肉未免不足。正好有雪景可以赏,何不搭上一张炉子来炙肉温酒。”
他和裴鹤年同年而生,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许宠看一眼爱徒,再看一眼儿子,眉头挤出了深褶,“你娘实在惯坏了你。治国之学,经济之学半点学不通,吃的东西是张嘴就来,在外头尽给你老子我丢人。”
许宠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硬朗粗犷。流传他的性情极为刚严,敢在金殿之上直言无讳,女帝三番五次都想杀了他,还是被忠直的老臣劝止。这样一看他的风格似乎符合武将的刻板印象。
许虔让他阿耶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一顿,面子上过不去,悻悻地退到一旁,嘀嘀咕咕和裴鹤年抱怨,“你看我阿耶……”
裴彦麟一笑,手抚髭须,“我看贤侄言之有理。世兄一心在学问武功,缺乏些雅趣。”
他吩咐裴粤,片好的肉片刻之后就呈了进来,连炉子都烧上了,映得众人脸膛通红。孩子们叽叽喳喳围在一处,夹着肉片来炙。
只听油花滋滋往外冒,撒上适量的盐巴和茱萸,肉香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两人据席交谈,依然饮酒观雪,不为所动。
他二人历经朝廷的倾轧,彼此信任,感情笃厚。苏星回无声地坐在裴彦麟身后,她观察了许宠多时,为两人添酒时,却发现许宠也在观察她。
许宠不止一次看她,眼露担忧。她心生不解,在裴彦麟同他走出屋子,有意避到他处之后,这种莫名的不安反而强烈不少。
炉上的肉很快被兄妹几个分食了干净,裴麒带着妹妹去树下堆雪狮子,两个少年也相约去夜骑踏雪,到天津桥上看灯景。裴鹤年过来和苏星回请示,苏星回哪有不同意的,叫他们留意路滑。
送两个少年离去,她孤身站在雪枝下。乱雪霏霏,顷刻间飞满了她的发鬓和斗篷。
裴彦麟和许宠在她对面的廊庭,两人交谈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但联系到近日来的怪异,她心生不详的预感。
遥望着飞雪,和雪下心事重重的佳人,许宠双手缓缓笼进袖子。他从不插手裴彦麟的家事,哪怕见到阔别多时的苏星回,也未置一词。
他道:“瑞成,吴王不会在意你的处境如何,关键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推你出来挡箭。这是天家的无情,世家的无奈。但是瑞成,不要太过自哀,不要总是犯傻。你我相识多年,我不愿见你自毁前程。”
裴彦麟只是点头。他看得心急,叹息道:“曹王算是完了,吴王也委实不像话,怎能听信他人之言,干出这等落人话柄的蠢事。不过你也放心,陛下若发难裴家,我会设法为你斡旋。至少,要保住三个孩子。”
他信誓旦旦,大有豁出所有的态势。裴彦麟神色凝重,“世兄不必为我冒险殃及族人。我命中若真有此劫,你当隔岸观火。待时日成熟,为我洗刷冤屈,我已感激不尽。”
许宠和韩膺对他都了解甚深。他们自己出生门阀,深知世家的荣耀高于一切,必要之时牺牲一人,也不是鲜见之事。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他们并肩而站,无声地望着渐渐落停的雪。
黄昏转眼即至,雪停了一时半刻后,朔风吹拂,又飘飘洒洒地落了半檐风雪。就在这琉璃世界中,裴家迎来了一位不请之客。来人身着绿服,二十来岁的年纪,身后跟着一群气势十足的衙吏。
裴彦麟和许宠闻声互看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大步出了庑廊。他们站到中庭,那些人和他们正面迎上。
厮儿追在后面,神色惶乱,“他们硬闯了进来,奴等没能拦下,罪该万死。”
来者不善,强闯他人宅邸,却又恭敬地向他执礼,“台院检举弹劾相公,下官奉命来请相公走一趟,前往刑部推鞫。”
苏星回在廊下见到了这人,恨得咬牙切齿。王贺——这个人化成灰她也是认得。
她立即就要过去质问他的居心,陡然想起还在玩雪的两个孩子,后脊忽地一凉。她沉声唤来兰楫和王莹,“带他们进屋去,不要出来。”
她心惊肉跳地看到婢女带着孩子彻底隐没,浑身颤栗的反而变得厉害。雪絮簌簌无声地落在庭院,她在婢女的呼噪声中匆忙走了几步,就被几名衙差横矛堵住去路。
事出突然,裴彦麟毫无意料,但他反应极快,似乎猜到几分,面上出人意料地镇定。他垂眸细忖一时,抬眼和苏星回失色的脸遥遥对上,原本还沉稳的心有些惊颤。
芳汀红园一片雪乱,迷了众人的视线,只听到许宠粗声诘问,“你是奉谁的命?王贺,你身为侍奉御史,主管推鞫狱讼不假,但你前来缉人是越司行权,某要在朝会上狠狠参你。”
王贺始终面带微笑,他一笑,两瞥胡须飞翘,倒是意外契合这张驴脸。见说话的许宠面色红涨,怒不可遏,他叉手拜道:“许侍中也在。下官只是例行公务,委屈裴相公走一趟。若其中有误,自然放还。”
“放你娘的屁。”许宠脾气暴躁,一脚踹开持刀对着他的衙差。衙差哪经得住这上过战场的武将的脚力,登时咕隆着滚远,将身下一片雪沫擦扫干净。
裴彦麟按住许宠腕臂,“明恩,不可为我妨碍台院行事。”
他制止许宠,转头质问王贺,“敢问我所犯何罪?”
裴彦麟不卑不亢,搞得王贺心里惶惶,后颈止不住地发凉。
“他犯了何罪,你为何支吾其词?信不信某一刀宰了你。”许宠朝他瞪目,试作威胁。
他在先帝时期就生就一副虎胆,朝堂横行多年,连今上也敬他三分。他要杀人,那真不能当成一句戏言。王贺自然怕他,但他手里有批文壮势,许宠便是再不怕事,也不能公然藐视刑律。
许宠果然看见了他的批文,按捺下燥意。王贺这才掷地有声道:“有人举劾相公纠集朋党,教唆吴王谋反。”
此等罪名,他怎么敢。苏星回后齿交错,切出一片恨声,“裴彦麟有罪,就请几位侍御史写好弹文,上朝堂去杖弹他。这里是裴宅,你带人强闯私宅,可把裴相放在眼里。”
她至前一步,要和他当面对峙,衙差的矛尖交错,几乎刺到她的身体。
“别动她!”裴彦麟寒眸微沉,“我和你们走。”
居上位多年,他的气势已不能与旁人一概而论。王贺暗暗吞咽唾沫,“苏娘子,某也是奉旨行事。至于是什么罪名,还要等到推鞫之后,才有定论。还请娘子莫要妨碍我等执行公务。”
他笑着的脸上满是威胁,看得苏星回火大,又无处泄愤, “王贺你——”
他微贱时荫附裴家,风举云摇登上高位,就是这般回报他的恩人。他害死她的儿女,让裴彦麟背负带累家族的罪孽,愧对河东裴氏,陷他于不义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