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遍生寒(2 / 2)谪宦首页

冷过那飘雪朔原。

在那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之下,穆恪曾被他一枪钉穿在雪地里。

在身躯即将被雪淹没的时候,穆恪低笑出声却没有了先前的不甘愤怒,看向司马厝的目光变得阴森,在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杀人剖尸最恶毒的诅咒。

“你的坚守毫无意义,大乾朝廷不配……”

不配啊……

司马厝想,似是无所谓地惨笑。

他是忠将,战无不胜。他亦是良臣,却战而败逃。

“何故这般大惊小怪?”李延瞻不满地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还欲倒酒,“有什么是……是朕做不得的,当朕的龙椅是摆设不成!还是说,有人胆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开口的老臣一时竟也不知该做何表情,更是不敢再出声。

这一个说不好反倒是火上浇油,平白恶化了朔北和澧都的关系。

云卿安眸光流转间将一切收入眼底,纤手搓着袍袖,连带着白玉般的指间都染上了层红。

锦江春当真是难得的烈酒。

这会子酒劲还没过是吧,那就由他来勉为其难地兜头浇一盆冷水,来给这位皇帝陛下醒醒酒。

“朔北司马氏,承袭爵位的长宁侯爷,前征虏大将军司马霆独子,陛下可是想起来了?”

如鬼魅一般的声音飘响在李延瞻耳畔。

云卿安噙着冷笑,眉目却愈发的温和。他抱薪救火,望其和风燃起了烟,熏得李延瞻恍恍惚惚。

李延瞻在听到司马霆这个名字时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在暖炉熏香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帝王的强势威严在陈年旧事的突袭之下溃不成军。

彼时的他还不是皇上,只在皇兄天衝帝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当着个窝囊废王爷。

朔北司马霆,他皇兄的左膀右臂,多年过去余威仍在。

动乱乍起时,那位身如磐石,声若洪钟的中年将领,手持深黑色蛟身纹路枪,以雷霆之势直捣黄龙把敌将如破麻袋般挑下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胆战心惊的李延瞻救下。

可李延瞻分明记得,那人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像是在看一个王爷!

“王爷无事还是莫出京都的好,外边不太平。”他道。

李延瞻唯唯诺诺应是,私底下却狠狠对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觉得司马霆这绝对就是在明里暗里嘲讽他无用添乱。

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思绪渐渐回笼。

李延瞻艰难地从司马霆留下的余威中挣脱出来,不知不觉间背后已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清醒了些许终有所顾忌,却仍怨气难平。

今日司马厝胆敢当着他的面亲手射杀金线豹,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当真与其父亲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

可明明他才是君。

李延瞻思索一阵,方沉吟着折中道:“先给朕起来。”

“末将不敢,但请责罚。”司马厝未动分毫。

如同死灰。

却偏偏有股恼人风阴魂不散,非要将这土灰吹得复燃,搅得不得安生。

“侯爷又何必如此,陛下自会赏罚分明。”云卿安弯眸浅笑,不痛不痒道,“侯爷千里迢迢而来,何不先落座?当回灯重开宴,把酒诉衷情,君臣共乐才是。”

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边说着边踏过那方狼藉污秽地,还不惜纡尊降贵地上前俯身,装模作样地伸手过去要搀扶起司马厝。

“再者,此番若是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给人落下了陛下苛待将臣的话头,倒平白显得陛下不仁厚了。”云卿安一针见血道。

这既是对在场之人的警告,亦是对元璟帝不轻不重的提醒。

偏偏坏人是他,假惺惺当好人的也是他,现下只轻飘飘三言两语就想将此事翻篇揭过,虚伪至极。

司马厝冷笑,低着头时又恰好能看到朝他走来的那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

他恨透了这双靴子,更恨透了这个人。

当那双冰凉不带有一丝温度的手落在他身上时,他抬头狠戾瞪着那人,同样不带一丝温度地咬牙挤出一个字。

“滚。”

流动的风都停滞了半瞬。

“倒也是,咱家考虑欠周了。”云卿安似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如地收回了手,低头抽出绢帛细细擦拭,恭谦道,“咱家这等宦奴的手不干不净,唯恐污了侯爷。”

“云督休要胡说!”

李延瞻不乐意了,愤懑道,“云督是在朕跟前伺候的。怎么,朕受得的你司马厝受不得,莫非你比朕还尊贵不成?”

“末将并无此意。”司马厝死死盯着眼前垂下的一小截龙袍,双目刺刺的钝痛。

李延瞻冷哼一声,干脆就随他跪着。

“无妨。今日天色已晚,侯爷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当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功过还且容后再议,陛下.体恤定是不会多做怪罪。”

云卿安目光落在司马厝的右后肩膀伤重处停顿了几秒,脸色稍变。

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强撑着拉开玄铁重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皮糙肉厚不知痛楚。

真够能忍的。

“听见没有,还不给朕退下!”李延瞻早已魂不守舍,饮酒作乐的兴致荡然无存,厌恶烦倦得像是在赶走一只扰人的苍蝇,“这酒不喝了,散席,扶朕下去。”

宫人应声上前侍奉,搀着元璟帝缓缓起身。附小做低的奴婢留下来窸窸窣窣地收拾残局。

众官员朝司马厝的后背落下意味不明的眼神,或叹或惜地亦纷纷准备抽身离开。

恐怕只云督能为他说上几句话,不然,唉……他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还请留步!司马有事启奏。”

司马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陡然直起上半身,跪下的双膝朝着元璟帝的方向寸寸挪动,对扎入膝盖处的碎碴浑然不觉,从他身上不断淌下的血流在干涸的酒痕上临摹增色,却涂抹不尽这醉生梦死。

不识时务也好,不知好歹也罢。

朔边遥远,战令早些下达就多一分胜算,事关重大,断耽误不得。

“恳请陛下传令朔边乘胜追击,此刻开战,收复陇溉平原指日可待。”司马厝重重磕头,“仅此请求,万望陛下成全。末将甘为所犯之过承担数倍罪责!”

这位昔日在战场上狂傲到不可一世的将军,却在此刻跪入尘泥。

将在外,可捱沙场饮冰,甘凭马革裹尸,昔君令有所不受,今他愿一力担之,只求守得民安足矣。

云卿安闻言回头凝望着他,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光深邃却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实。

是个倔的,还是个傻的。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