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遍生寒(1 / 2)谪宦首页

破碎杯碴混合着酒水四下迸溅,碎片割裂带出的血水一同随着酒污流淌无声。围聚在高台的众人首当其冲,吓得双股打颤却都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生生受着。

云卿安不着痕迹地躲远了些,却仍不防被残炙冷羹脏了靴子。

他眸色渐阴冷了几分,缓缓落眼于高台之下。

“嗷呜——”金线豹已从假山上重重滚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死瞪着双眼,嘴里发出断续悲切的嘶吼。

只见在它前腿根靠上胸腔的位置赫然被插入了一根箭矢,没入得极深只堪堪在外留出一点箭尾羽。

血流汩汩冒出,瞬间将它金黄的身子染红了大半,其胸腹间仍然可见呼吸时不均匀的上下起伏,却都止不住生命的流失。

残碎的鸡骨头散落在旁,金线豹却已是奄奄一息。

护卫们蜂拥而上,慌慌张张地上前查看却已是无力回天,俱是面色大骇。

谁人不知元璟帝爱兽如命,溺豹成瘾。

更何况此金线豹因斑点纹路状若铜钱,外形富贵喜庆,被元璟帝称赞为吉祥之物,重视非常。

今夕竟是活生生地被失误射杀在元璟帝面前,只怕又要有不知多少人要为此送命陪葬!

护卫军迅速围上来将司马厝团团困住,由于没得吩咐暂没有轻举妄动,却皆是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蒙眼的黑色布条未经解开,却偏偏轻飘飘地随风落下,静默地躺于地。

不知是谁人的无心之过亦或是有意之矢。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

故意的。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掷下玄铁重弓。弓身撞落地面时砸得这本就不平静的一方地面剧震,随之一同落下血滴却叩地无声。

他再也握不稳了。

原先拉弓的手被血流爬满,微微颤抖着却是被司马厝极力控制住。

那处本就敷衍的包扎已彻底告了磬,先前被刀刃破开的伤口在纵横捭阖间霎时血流如注,墨黑单衣被层层晕染,在夜霜下极快地结成了厚厚血痂。

他接连不断地射出第三箭,没留下任何余力,更没留下一点余地!

司马厝厌弃地瞥了眼自己破败的右臂,那里痛麻不堪已是差不多要废了。

只是那又如何,金线豹已经死了。

他恶劣地扯出一抹又是苦涩又是快意的笑。

很好玩吗,很好看吗?怕是不能吧。

“给……给朕把混账东西拖下去,直接杖毙!”李延瞻望着金线豹倒地的尸体目眦欲裂,手遥遥指着那罪魁祸首,气得浑身直哆嗦。

“陛下万万不可。”云卿安将视线收回,双膝跪地俯首道。

“朕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云督无须为他求情。”李延瞻怒气未消,但仍是伸手过来欲亲自将云卿安搀扶起身,却不敌酒劲上头,竟是一个脚下不稳失了重朝下栽去。

眼疾手快的宫人急急奔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陛下可要当心着些。”

云卿安仰头不无关切地道,却是跪着一动不动并无要过去搭把手的意思,那双状若真诚的眸中似是覆了层霜,其下藏着刺痛的严寒。

“无……无碍。”

李延瞻瘫靠在宫女身上像一坨烂泥,目光始终是黏糊糊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仍不忘为他开脱,“这种人惯会使些下三滥坑蒙拐骗的手段。云督一时不察被他蒙蔽也是难免。”

“哦?”云卿安似是愉悦地笑了,“是吗?”

他依旧是那般昳丽无双,颦笑间却仍能让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捏碎了递到他手上。

只是现在,李延瞻望着他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却没来由地心下颤了颤,觉得这该死的秋风森冷得紧。

“末将司马厝,叩见圣上。”

司马厝朝前迈出几步,在密集围拢的侍卫队形间躬身行礼,神色坚定,语调铿锵。

他面前奉着大乾天子,身后守着疆土黎民。既事已至此,就算是如履薄冰他亦决不能退。

此话一出,全场先是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停寂半晌,方有老官员颤巍巍起身,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可是朔北司马一族,老侯爷家的儿郎……”

周遭或惊疑不定,或又敬又怕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朔北司马氏,世代名将忠良,殚精竭虑镇守朔漠,立下卓绝战功无数。

而这位小侯爷司马厝,为司马霆与赵氏郡主所生,自小被养在锦绣丛中,本是在澧都横行惯了的勋贵二代,却在其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就跟着叔父司马潜去了朔边战场。

一去就是十数载。

李延瞻却是不为所动,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只是重新坐下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他随意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烦躁地道:“叫他滚过来。”

传话宫人迅速退去。

云卿安已然起身,在李延瞻身侧偏后站定,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那人步上高台。

雕栏玉砌映朱颜,步步逶迤撼将行。

司马厝薄唇紧抿,那双墨眸如同坠在深谷底,埋着的心事重重,沉默地踩上台阶。

面前的宫人身形挪动间现出桌案翻落之下的狼藉一片,零落的鸡鸭鱼肉战兢兢地蜷缩成一团,人亦是如此。在场的织锦绣衫,蟒袍云纹,黑木红桌,碧玉波光,暗紫的冰蓝的,各色各样的人脸都被囚入这泥泞地溺进下水沟,林林总总杂烩得混乱不堪。

五光十色也不过是非黑即白,臭不可闻。

“跪下!”李延瞻将瘫着歪歪扭扭的身子摆正了些,极力摆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架势,斜眼睨着他,“朕……朕问你,你可知罪?”

他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主,跪匐在脚边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臣奴!

“将臣知罪。”

司马厝屈膝叩拜,撞上天子脚底这片由破碎杯片及残垢铺就成的地衣,细砺侵蚀带来的丝丝缕缕痛意不断撕扯扩散。

而他却始终隐忍不发,只干涩的嘴角边扯出一抹自嘲来,有的是无尽的孤绝苍凉。

“呵,你知?”李延瞻戏谑地俯视着他。

司马厝疲惫得闭了闭眼,肃了神色沉声道:“末将罪在未能及时禀明朔边军情,致使朝中做出错误决断;末将罪在先斩后奏,不顾陛下颜面抗旨在先;末将罪在自不量力,听从佞宦唆使挽弓搭箭在后……”

“够了,给朕闭嘴!”

李延瞻气得狠一跺脚,直踏得地上的碎碴子迸溅打到司马厝脸上,在那失血过多的苍白上烙下带血的戾色。

“满嘴胡言乱语!到了此刻竟还想着攀污云督!”李延瞻恼道,“你是给朕打仗的是吧?就不怕朕命人断了你的手和脚,扔去沙场被踏成肉泥……”

“皇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臣着实看不下眼,涩声道,“朔边重将万不容受此等对待,恳请陛下圣明开恩!”

“陛下仁德,还请三思。”温如海亦出声道。

司马厝没动,似乎就这么被定格在此。

在这一刻,他不是驰骋沙场的冷面阎王,而是弃了兵刃后活活承受凌迟极刑的卑微士卒,滚烫的骨血被压抑着的情绪激得沸腾搅动,又被渗人的秋意凉得寸寸生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