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睛的哑巴刚到空桑镇时,满村乱跑的半大小子们都是拿泥巴石子边喊妖怪边砸她的。
几年过去,小哑巴长成了半大姑娘。
她一头卷发因为结成团难打理,万阿婆干脆一剪子都剪了。后面长出来的头发倒是顺直了许多,只是发尾枯黄分叉。
小女孩懂事乖巧,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总垂着眉眼,脸上身上脏兮兮的,身形瘦弱爱避着人走。
但不合身的袖口和裤腿处偶尔会漏出白嫩的肌肤,额前碎发有时被风吹乱,高挺的鼻梁两侧,绿色猫瞳灵动惊慌的遮掩,都泄露了主人试图藏住的美貌。
村里的婶子叔伯们,虽然心底里鄙夷瞧不上异族,但遇到这用拙劣演技小心隐藏容貌的女娃儿,却也控制不住心软,偶尔舍点吃食行个方便。
更不用说那些已经长成的小子们,他们不懂什么叫“食色性也”,但也克制不住天然的爱慕之情,路上见到瑟缩的哑巴女孩,会互相推推搡搡凑近说些话。
阿狸害怕跟人打交道,每次遇到嬉笑搭讪的小伙子们,女孩总像只警惕的猫儿一样避到一旁,这种行为反而歪打正着,恰巧投了时人的心意。
乡民觉得她虽是异族,但可能是受了大周礼义教化,小小年纪就晓得礼仪廉耻,懂了“妇人德行”,虽长得如同精怪一般,也认同她是个“好姑娘”。
心底里瞧不上她的血统身份,表面也愿意行举手之劳稍微关照一二。
“村人怎么看的?村里谁不知道她长得漂亮招人,但这哑巴每次都避着外人走!那些泼皮汉子自个儿不撒泡尿照照!眼红我们老万家养了这么个闺女……”
阿狸还是头一次听万阿婆说好话维护她,却是在这种场景下,心情颇有些复杂。
万老头吸了一口烟,喉咙里一阵破锣般的咳嗽,咳完问:“这丫头是还不错,那老大怎么办?”
“……”
“要是以前,老大传宗接代,老二下半辈子有那丫头照顾,一切都好。但现在这时节年景,哪儿有钱给老大娶妇?
这丫头的长相你也知道,太招人了。近几年村里泼皮老在附近,等这丫头再长开一点,别说招外人惦记,孤男寡女的,老大不一定挨得住。”
万阿婆啐了一口骂道:“老大一向老实本分,就你这种贼老汉心术不正,把儿子往腌臜处想!我明天就拎一只老母鸡去找王婆子,上月她介绍那姑娘就腿有点毛病,其他都挺好,不挑了,这个月就把事儿定下来!等娶了婆娘,他心就定了!”
“你不挑了人家也要挑,别说婚聘大礼,老大成家了不得另起院子,家里哪儿还有钱?就算成了,要是还住在家里……”
万老头冷笑一声猛地咳嗽起来。
要是老大成婚了还住在家里,那丫头再长开一点,怕是要出事。
“……行了,你少吸几口,我,我明天就去找货郎帮忙,带那丫头去府城。”
院门嘎吱一声响了,阿狸不敢再听,连忙退到厨下。
刚生起土灶里的火堆,一只大手托着几颗红灿灿的山楂果递过来。
万大郎红着脸道:“俺刚在后山摘的,你尝尝。”
女孩缩到角落警惕地看着他,右手一摸握住了身后柴堆里的火钳,绿眸满是戒备。
男人见状悻悻的把果子搁到灶台上,摸摸右肩,前几日被她砸的疼痛还在。
“你放心,我再不会唐突你,昨天已经跟爹说了讨你做婆娘,以后不让旁人欺负你。”
等人走了,女孩漠然看了一会儿通红的果子,用火钳夹着扔进了灶火。
货郎是空桑镇本地人,早年间在州府和镇里来回跑倒卖货物,算是本地最大的走商。
这几年世道乱起来,他拉起了一个小商队,一行有个七八号人。偶尔镇子有人往返州府,意思一下付点车费,也能一起搭伴上路。
大清早天还是乌蒙蒙的,万阿婆就带着阿狸找到商队。却见已有好几个婶子带着自家女娃儿站在那里。领头的就是前几日刚从府城回来的吴癞子。
万阿婆登记的时候,阿狸扯了扯妇人的短打下摆。
她回头,少女猫瞳含泪,哀切的目光凄凄然看着她,粉嫩薄唇微张,无声恳求。
万阿婆硬下心肠,从少女手中抽回衣角,把两人的车钱交给货郎。
吴癞子摇摇晃晃溜达过来,黄豆眼在少女脸上睃巡着。
“万婶儿发财啊,我看你家这个质量最好,侄儿给你介绍一家好的馆子,保证比市价开得还要高。”
万阿婆一口啐到吴癞子脸上。
“我呸你个癞头鳖!要你这泼皮充好人!下三滥馆子里出入的腌臜泼皮,靠近老娘都嫌臭!我老万家养的姑娘是你能狗眼掂量的?”
货郎赶紧打了圆场,万阿婆在村里辈分高,平日里泼辣嘴臭谁都吵不过,老村长和里正都被她骂过。
吴癞子涨红着癞头,咬着牙悻悻避开。
万阿婆一把扯住准备离开的货郎,把从万老头那儿听到的话又打听了一番。
“吴癞子说的大差不离吧,听说是北地部落联合起来,攻下了咱大周好几座城,那些文人老爷们悲痛山河破碎,天天结伴跑去秦楼楚馆写诗痛哭,还抢着点北地来的妓子……”
妇人两边嘴角往下咧,皱纹越发清晰,又斜斜翻了一个不耐的白眼,显得那张本就不善的脸格外刻薄。
“胳膊上没有二两肉的酸迂文人,屁点本事没有,悲痛个屁,撅着个腚往窑子里钻还要找借口,我呸!”
货郎哭笑不得。
“万婶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想方便点在州府城门口就可以跟人伢子谈,省一笔进城费,进城的话……”
他看了一眼妇人身后垂头不语的少女,叹了口气:“进城价格能高些,最高的当然是……那种地方,其次是收北地下人的几位员外官老爷家。”
其实没多大差别,卖到馆子里和贵族老爷家,也就是客人数目的区别罢了。
万阿婆瞥了眼身后沉寂站着的少女。
天色已经开始发亮,女孩垂着眼眸,身上却似乎缠裹着沉郁的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