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步步生莲处步步战(1 / 2)和魔尊渡了两次情劫首页

蜜饯是一小碟什锦果蜜,一小碟糖渍枣泥,枣泥严他锐见了嫌粗糙,非要在宫人警觉督看下,亲自重细捣了两遍。

而立这年,初遇这天,秋旷醒觉得楚质子严他锐有一点怪。

他首先知道自身的部分古怪。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上下来渡情劫的花神,并无身为花神时的记忆,但曾经有回午夜,天帝祥云而来,气质威严,另还告诉他:“你魂魄中关押着一件物什,因此肉身憔悴,这是只要你不饶赦它,你便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他曾问天帝道:“凡我在的地方,尽管范围影响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却似乎可以禁止战争,遏制杀害,这是那物带来的么?”

天帝轻轻苦笑,道:“这是你的心。”

又道:“朕初见你那几年,你不想成仙。”

然后天帝为他讲了一段小故事,昔日花神为天帝讲了其中的半段,天帝参与了其余的半段。

故事里,那据说今已升仙千年的花神尚是一朵弱弱静静、化形勉强的白莲花。小白花生在人间,四周湖畔精妖稀少,平素连友伴也惟有一个,好容易化形的当日,万分不幸,竟眼见着了几名强悍仙妖在天殊死打架。

在争夺一把漆黑魔剑。

哪个仙妖也没能获胜,哪个仙妖也没能如意,空有身姿裂云,术法召雷,风云破碎滚滚,从大地向上张望,根本分辨不清谁是看守者,谁是夺者,只道他们打得两败俱伤,纷纷坠落,往后生死不知。实在不幸的是,因为没了谁握持或封凝魔剑,随着乱战仙妖的坠落,那一把魔剑也“铮——”地从天斜降,携着天地惯力一并急射下来,忽然就刺中了懵懵观战的、来不及躲避的好奇小白花。由于是花草初化形,那时节,小白花还全然未学过走路,便是想不瞧这轮热闹也不可能,当场奄奄一息。

花神无奈地形容:“这真正是飞来横祸。”

天帝也无奈地点评:“你真正是命途多劫。”

不过,先前的观战之中,小白花至少隐隐听得了仙妖大能们几句对话,讶闻这一柄魔剑,能用来迷惑人心,号令称霸,能挑动天下战争。为此,天庭封印此剑,一处复一处地秘密镇锁,却一番复一番地总有生灵百般寻觅争夺。虽说天下战争不尽因其而起,在那魔剑封印牢牢时,四海家国合分依旧,但它出世会挑动的腥风血雨,恐怕远远胜过平常合分。

它还是柄目前全无方法彻底毁去的剑。

他没立即死亡,除了惊心自身的生死结局,脑海中就无法不乱哄哄地也思索着魔剑。

何况自从刺入身躯后,拥有蛊惑人心魔力的魔剑自然也自动开始蛊惑他了。几呼吸之间,眼前天地不变,涟漪碧波不变,飞鸟徨雁不变,他的心境就莫名其妙一变,无端端拳头狠狠地握,心头寒寒地怨,外加上他的不甘枉死,甚至刹那含恨得脱口长啸了一声,居然心想到:倘若此时能有人经过为我陪葬……

惟一的生机是,随后小白花半是使用有限的法术,半是委委屈屈地连滚带爬,竭力在不会走路的情况下,吊着游丝一息找到了一座建在山上的天帝庙,伏在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塑像跟前,血流如注。

血液流了一路,都只闪烁微微,轻泛花香,就渗进沉默进了土壤石缝下。

一切只是发生在一刻里,他伏地抬眼张望时,天帝尚且没来得及火速获禀同步得知魔剑再度失窃之事。然而他有缘进入了这座天帝庙,当他启口发愿,纵使高处九重天上,天帝遂也能够听见他的愿望。

小白花的愿望可不少,勉力一拜便吐一句要求,听得天帝想想哭笑不得——他的一愿是:“小妖求生,谢过仙君。”二愿是:“此剑确实危险歹毒,不能放任,该尽早重拘封印。谢仙君。”言辞之间,仿佛这本不是天庭天帝的责任,反倒是他一朵脆弱夏花的分内事似的。第三是——“若仙君仁慈救我,我必还愿,”他一口气已经将还愿也考虑罢了,嗓音浅淡微弱地续道,“伤势痊愈以前,学步圆融以前,我都情愿一步路祈一个福,留一道咒术,外散修为飞分四海,献微薄之力对抗如同此剑一般的邪气。”

天帝应声而来。

大半是为着收回魔剑,亦有一小半,确是想睹一睹他。天帝怎会不知情,接触这把魔剑的生灵或多或少要心境染变。看来这朵莲花算得上天性纯净,要不然,就是自律甚强。

魔剑的伤势绝不是什么易痊愈的伤势,彼时天帝怜悯他无妄之灾,但也不至于垂怜到为他豪掷仙药神丹,现身以后,只救他退出鬼门关,取走魔剑后,又道:“此地有天帝化身坐镇,裨益修炼,唉,你心性清正难得,劫数可惜,朕准你自由长留。”于是小白花就暂借一方天帝庙缓慢自愈,耗费人间整整七十年,最初大多时辰是藏在天帝庞大塑像背后躲风昏睡;稍几年,磕磕绊绊地开始学步了,碍于元神重伤,一跌却总难以起身;偶尔天帝随意忆起他来,会有兴致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守诺还愿,那副闷闷静静的脾气有没有随伤势转轻而变得爱喧闹一点,有没有迟迟地终究屈服于体内残留魔气……

小白花说到做到,极死心眼,每稍复原几分伤势,便起身兜转在庙内施咒,一步踏出一朵洁白莲花,如玉如雪飘摇绽开,随下一步才凋谢不见;这样走不成太久,难免辛苦疲倦,复难起身;奈何他死心眼。

越后来,渐渐天帝越容易想起他,不知不觉二者有时已会熟稔地闲谈了,彼此在彼此眼中亦从一道身份化作一整个清晰的生灵。直到,第七十年,面对着已可端坐得笔直从容的莲花,天帝怀愁谈及,那把魔剑,任时时转移也频频暴露踪迹、引人来夺的缘故,实则是由于它无法被彻底掩去汹涌魔气,正如一块飘香甘肉,哪怕扣碗镇压,只要气味还飘散出去,不可能不引人来吃。

莲花蹙眉问:“你仙力无边,遣更多力量加固封印,莫非也锁不住肉香?”

天帝闻言叹道:“是,朕浩瀚不假,茫茫天地事务却也浩瀚不假。这魔剑既然无计摧毁,威力几何,你可想而知,难以单单凭法力限制,偏偏亦难以受心力所限。它日夜只需涌动诱惑,引人欲夺,漫天神仙,各司其职,却岂能不顾其他、分出足以完全镇压它的法力?又谁有源源不绝的时日心力专注对付它,滴水不泄不遗缝隙地看紧无形魔气?”又顺口道,“其实当年,设若你不是你,魔剑轻易可以攻占染透你的心神,你便必活不下来,撑不住赶到庙里的最后一口气。负月,你是个注定成仙的性情。”

这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莲花当即挑了挑眉,先道:“我无意成仙。”不等天帝意外追问缘由,紧接着疾道:“昂春,那么你信不信得过我?漫天神仙,各司其职,我却不司天,不司命,不是战神,不是妖王,不慌不忙,只不过一朵清闲野花,可以帮你看守魔剑。恰好,七十年来,我施为最多的好像就是太平镇煞咒。”

千余年以后,沧海桑田,秋旷醒失笑卧在人间床榻上夜听这段故事,天帝还在向他长叹,口吻又爱又恨地道:“缘此,魔剑在朕的法力封印之下,想借你细致心力看护,谁知很快你就说,的的确确任怎样的封印、怎样的寸步不离也看护不住魔气悄然化作缕缕瘦瘦的细风逃逸。你说,你在想旁的方法。”

天帝当然料不中,莲花提议的旁的方法,就是真正意义上与魔剑形影不离。只要花魂的修为精进下去,心境坚定下去,足够吞裹包围住魔剑,就可以像掌控身体一样自然熟练地控制着不让一丝魔气逃逸出自己周身。操控自己的身体,无疑与近近看守外物终不相同。

身为神皇仙首,天帝没有理由反对他一试此着。正相反,若能成功,最应该率先喜悦。

惟一可能反对的理由也只是,彼时莲花的修为似乎还不能独自镇住魔剑。

但天帝深知人间天上,常常一念之隔。

莲花懒洋洋道:“若可能如此施为,从今往后,我不懈怠,再为它日日施咒,步步施咒便是。它释放一分力量,我便还它二分,总有一天,千年万年,纵是天生地造,不世兵戈,也须被我消融掉。”

果真,小小庙庭旁,本来一夜浓云蔽天,话音落去,突兀之间,云开天广,乍显月华澄明,莲花不知含义淡淡处之,天帝明白知道:他飞升了。

不是天帝昂春,是天意邀他飞升。一颗心换了一身道,往后几百年,其实花神一直拒不离开人间,据昂春暗窥,那道凡人小妖看不见的天门一直追随着他,为他开了几百年。

然而莲花顿时很纳闷,问天帝道:“天上需要我么?”

天帝又一度哭笑不得,提醒他道:“至少你需要居住天上了。负月,你封印的是一柄魔剑,人间太纷扰,你从此长留不得。但凡你再遇上强烈的恶欲,遇上魔气、邪气、杀气、烽烟战火,魔剑都必发生感应,震荡挣扎,惟有九重天上,躲得开这一切。”

他不以为然。

“恐怕只好劳君提心吊胆了,”花神听了,空道,“我想阻止、干涉的,却正是那烽烟战火,天上不需要我,人间才需要我。恰好,趁着你尚在人间,你我同走一遭烽烟战火,也免了我降不住剑,闯下大祸,也试看我能否承受,逗留人间,如何?”

说着话,天帝昂春就眼见他踏出一步去。

这一步踏下去,照旧的咒,照旧是脚下莲花怒放,只不过,素瓣兆伤染血,越走越凄红。未几步,他们俩一并注意到了。

故事里天帝遂望望花神负月的神色,故事外,天帝又望了一望秋旷醒的神色。

千年已过。

他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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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少年时节初见天帝以后,秋旷醒便至少明悟了自身瘸腿的原因——八成是他每走一步,咒法仍在加固,凡人躯壳太难消受这份搏斗——因此不论如何,他也会在清醒的日子辨体力断断续续走一些路,对旁人托词锻炼;也明悟了为何自己待周围的人数、周围人的杀气、善恶、兴兵欲望十成敏/感。

所以,今日他待严他锐越来越心潮翻动。

之前他急赴、步近顺言楼的时辰,实在生不如死,冷汗淋漓,眼下黄昏却纵感痛苦,远远没有那样的汹涌暴烈了。秋旷醒确信当时漫天兵气杀气必多涌自于严他锐身心,严他锐不是不恨魏国,为此不能不满心疑虑:哪怕死里逃生,终究严他锐已得知圣上杀意,朝不保夕,竟为什么心思天差地远,好像恨急巨消?

……实际秋旷醒心头眼底不是全无一个猜测。

这时黄昏浓金融化,秋旷醒整日不及进食,一时无力颠簸返殿,等候晚食的工夫,便借了笔墨纸砚维持腕力,亦随意陶冶时光。他字架恢宏端正,偏偏笔划因抱病虚弱暂横竖颤抖,撇捺不安。写未出七八个字,夏珑在侧表情难过,严他锐坐得遥遥地,看了忽然张口问:“王爷还是要紧?”

他坐得遥遥的,当然有他的道理。招惹过一回太子,纠缠微妙至今,总不成众人还容许异国阶下囚再招惹一回亲王。严他锐须自避嫌了。是以甫一听到严他锐发问,秋旷醒心知语淡情意重,不由顿笔抬头;遑论紧随此一声问下,秋旷醒另陡地觉察通身疼痛又减,再度对视,严他锐目光平静,他心情难以言喻。

今昏以前,秋旷醒不熟悉严他锐,晓得宫里大都认为后者故意引诱太子,表面隐忍,心底狠毒。

表面隐忍可能是真;此时此刻,却夏珑表情当即幻变,休提四周宫人太医所想,惟有秋旷醒可以透过病体清清切切地马上明了,居然严他锐胸中在专心担心他,居然严他锐似乎是暂顾不上去想去恨那一杯毒酒了。

这男人好硬的好真的心。

披衣下床后,夏珑告诉过他,圣上来过。秋旷醒低低咳嗽问:“圣上怎样说?”夏珑复述:“圣上喜怒不露,单吩咐顺言楼多留了几名宫人,说,‘向东宫传朕口谕,明日起赦免太子禁足。’说罢不瞧严公子,起驾离去了。”秋旷醒听完似笑非笑。夏珑观懂他不解何故,并不高兴,余光瞥见蜜饯,忙又道:“大半日严公子也不多话,喜怒不露,只……只对两位太医询问,‘病人大碗下药,怎么会连盘蜜饯都不惯备着?’”

这时秋旷醒沉思百转,抬头微笑答:“不要紧。”缥缈嗓音是挟层怜意的,可惜少了沙哑,仍剩无力,仍浅喘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