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他锐本能张开臂弯,随这陌生男人卷雪软倒进他怀抱、神色迷离,顺言楼里外顿乱成一大片。大门敞开着,门外急忙奔进来一个年轻侍卫,门里众宫人一半没了主意手脚无措,直到为首的宫人高声喝令:“快请太医!快!”
闹哄哄有进有出,严他锐皱紧眉头,垂眼检视,看到对方实际满襟污血,缎衣斑斑驳驳。门不关,风便仍然吹袭,吹得他衣角发丝在冻风当中是滚滚的浪,双袖是摇摇的潮;霜雪雕浸过似的嘴唇,瀚冰淹埋过似的体温,沿两颊流下火逼焰烧般的汗水。只一眼,严他锐心下愣怔疑虑,立即略旋身横抱起对方,使自身背挡冬风。
这一眼如梦激愁,电光石火间,严他锐见着的不完全是陌生天人,愈多仿佛是一大片幻象、一大片遗憾:已不论此人是否为救他而赶来,千万夜的回忆国破无能为力之后,陡看见一具瑟瑟欲坠的尚来得及亲手阻截其倒下的身躯,他本能心痛急挽,只不过又为对方的目的格外心生层层惑怜;
这一眼似忆诱衷,电光石火间,秋旷醒望着的亦不完全是眼前单独一个青年,更多是十年外呼啸烽火、今生中无边寂寞:已不论此人是不是那楚国质子,或任凭其是随意哪一种流离不安客,千万夜的澎哀湃恨无处可说之后,他想……
——握过这只手,枉然绝不能改变过去,却就好像改变了什么未来;握过这只手,枉然绝不可能改变过去,却就好像改变了什么未来……——来日要九死一生,来日要复仇雪耻;来日怕孤生孤死,来日怕战箭蔽天——执迷人间,来日原本难免杀性半纵;执迷人间,来日原本难免郁郁终生——闪念严他锐怔想,倘若捉紧这一只寒手,却竟好像多少改变了未来;闪念秋旷醒叹想,倘若捉紧这一只暖手,却竟好像随时能改变未来……——只这一眼,下一瞬间,那名年轻侍卫已奔近了。
下个瞬间,严他锐惊回神,迟迟察觉不是错觉,怀内陌生人居然真正派一只秋水凝固的手掌柔柔地搭覆上了他唐突揽膝的右手,指尖冰冰凉,轻轻颤;同时他耳聆那年轻侍卫焦急低叫一声:“王爷?!此地不宜久……”
王爷?
严他锐忽而再度皱眉。
……
顺言楼暂没有宫人侍候,与孤光殿的原委不同。
当初质子初来,毕竟昔日皇子,不曾修习过烹调洒扫,仍须宫人照料,圣上亦不至于亏扣这一线风度;但后来,小太子误登楼,待严他锐十分喜爱,尤其近年大多数日子,严他锐都必须待在东宫;眼下严他锐回来顺言楼,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仆纷纷寻借口留在了东宫,指望鲤池跃龙池,严他锐巴不得呢,只表面轻叹世事炎凉,根本放之任之。
所以只好严他锐微皱眉头地亲自把秋旷醒一步步抱去床榻上歇息。这不大合礼,夏珑脱口道:“顺言侯不必辛劳,通常是卑职照顾王爷。”严他锐却失笑淡淡应:“众目睽睽之下,几步路而已。夏大人要闯我的寝房?”
送旨宫人个个劝阻,外加太医赶到得很快,夏珑未能如意迅带走忠王,心内焦躁如焚。无奈两名太医一齐叮嘱:“王爷病势太重,恐怕颠簸不成!最宜原地稍稍静养。”
不错,夏珑也晓得这一点,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该如何告知太医们秋旷醒那份神神叨叨的痛觉体质,遑论在场还有严他锐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所幸严他锐再三思量,鉴着夏珑难看的脸色,最终点头准他跟随在太医身后进了内室。纵然严他锐本质是个阶下囚,而夏珑将门二公子出身,照宫里规矩夏珑也无法正面顶撞他,顶多事后清算。
急匆匆夏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了,严他锐袖手旁观,反而默默然踱步向一边,拣了最僻静处漠漠斟茶,低头思索。好一会,见每个人陆续皆不偷瞄他关注他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只黑鹤才轻拍翅膀推窗而入,飞到他身畔来。
乍收拢翅膀时,荧路真真切切听清严他锐怅声浩叹,举杯盏朝蓝天,似笑非笑,低低地道:“你啊你,又何必有人救我呢?又何苦是位魏国王公呢?真有意弄人么?”
然后不等她开口,他已经垂下双眼,垂下手,话锋一转,含笑问她:“荧路,你曾经说我的血解毒愈病。这对其他凡人奏不奏效?”
荧路想想道:“该是奏效的。”尽管魔尊还不知花神不全是凡人体质,一试也无害处。
她寻思魔尊恩怨分明,一定是想尽早报了这次恩,两不相欠,因此听闻严他锐决意流血还情,就算有点心疼魔血,没有劝阻。
严他锐便忽然负手道:“不能杀人,那么有劳你帮我放一场火,把这栋楼烧掉一半即可,一石二鸟。”
?荧路聪敏地道:“一石二鸟,您的目的之一是引走旁人救火,好为忠王诊看喂血?”
严他锐答:“对。忠王贵为亲王,纵使小楼起火,必不可能落单无人守候。但那位夏大人似乎真心在意他,较为分得清轻重,好商量一些。”
荧路:“或者臣也可设法代您寻觅时机,送血入药,何苦您冒着重险让那夏珑知晓太多?一旦他走漏秘密,最坏的结果,万一魏帝、太子好奇想取您的血……”
严他锐叹道:“哪有全盘只好不坏的安排?病与痛可不是笑与喜,多承受一弹指就多一弹指的煎熬,人家慷慨忍耐救我,我若只畏惧暴露自身秘密,眼睁睁任他继续忍耐,我成了什么小人?倘若步步为营,步步为营争来的战果却对我本无意义,就毫无意义。小人治国,即使得了天下,君臣都是一场笑,家国共成千载悲,有什么价值?你去放火,我立即滴血给他,等他醒来,再详问病况。”
荧路:“是。可第二层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