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他锐回以端详,聆声不置可否。方才初醒来,秋旷醒一度吐息困阻,嫌房内湿闷气薄,宫人赶紧卷帘开了扇远窗。这下对坐斜望,从严他锐的坐榻望去,花外花下寒风乱卷,山外山上天色粉红,清照孤灯案边,正幽人剪影消瘦可怜;山是眉山外的远山,花是淡红唇外的红梅,人是萦绕狂香不该交友的人。
但严他锐无奈何又道:“是不是需合窗了?”
秋旷醒若回首也赏得见窗角骄梅,遂摇头兀自道:“不必。”
严他锐不想迫他,但想劝他,认真道:“蛟龙珍重,四海和平。”
这一句好无端端——秋旷醒立时不动声色地长扫他一眼,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他形似掌握了自己身上的任何秘密,只得又当作一句寻常真心话对待。浮沉世情之中,他二人关系不自由,对面遥遥说话了半天,不料反而刻意,反而害音量高扬。到此句,秋旷醒深感自欺欺人,忽地不禁失笑出声,招招手示意严他锐渡过磅礴银河,坐进身畔香涛。
夏珑尽忠职守,依旧小声劝拦:“王爷三思……!”秋旷醒搁笔,笑一笑安抚了他。果真,这次虽邀严他锐十分靠近,秋旷醒至少不口吐鲜血了,仅仅是限于本能不可不逐着新友人的靠近一步步向旁向后渐倒渐卧。秋旷醒竭力将这一山倾月坠的姿势完成得只像恬宁让座。
他如今是渡劫凡躯,不是仙妖,连自己有时也看不见自己年年层层咒令下逢魔倍绽的莲迹,同样的,严他锐无从知晓。纸上两行信手写的是:“泪眼如虹;愁眉是刀。”严他锐靠近了,看一看,眉头轻皱,很柔地道:“臣原以为,您会被多治好一些。”
秋旷醒卧入地衣,懒洋洋手支头,一瞟严他锐左手,那里指尖掌心缠了几圈白纱,若隐若现地频频半藏衣袖。他也只以为是严他锐怀疑他失血了,舍血还情,没有多问。
沉默一刹,秋旷醒笑笑反问:“四海和平怎解?哄我欢心么?”
严他锐不慌不忙,镇镇定定地答:“不敢蒙蔽王爷,献媚主言。臣端是认为,您既深仁厚泽,竟肯在乎区区罪臣性命,必定关怀四海,一向仁和,配得此言。”
原来如此。了然过,秋旷醒叹息道:“也罢,在我跟前,不必称什么臣。君我两心洞明,是谁有罪,谁无罪,我仍欠你一番抱歉。”话及此,他声音低低,除却夏珑,四周惟严他锐耳朵听见,眼睛疑惑一闪。秋旷醒自顾自说下去,问:“天威难测,明朝难算,今后你是愿意留在小楼,或是留在太子东宫,或是……需不需暂留在我身边一阵?”
说时迟那时快。
刚刚溜走打了个牙祭的黑鹤荧路才飞还顺言楼,登上小窗,便听了个趔趄。
嗯?花神醒了?这不足为怪。周围宫人皆时不时偷瞄魔尊?这不足为怪。魔尊蓦然间一脸狐疑?这也不足为怪,往常在魔界,这种神情她见证得数不胜数,以至于能够熟能生巧地一见立即提醒:“陛下,是不是该查阅生死簿的时候了?”
问题在于,不同的是,这一回魔尊一边狐疑,一边莫名微怔一下,随后很快哑然一笑,含笑答应:“王爷如何自处?”
只看花神扶头闲卧,声犹虚弱,人却一致浅笑,笑若不谢琼花,道:“我自有念头。”
魔尊便眼神复杂,无比温声地道:“恭敬不如从命——刚好,我这小楼今日运不单行,还失了一场火。”
花神一惊:“失火?伤亡如何?损失几何?”
魔尊丁点不惊地:“无人伤亡,只毁了半面无人空楼,虚惊一场。许是天意叫我再欠王爷一道情吧。”
一室宫人登时瞠目结舌,夏珑瞠目结舌,荧路也瞠目结舌起来。
荧路:?
荧路:???
不妙啊,不会她只离开野餐这么短短一盏茶时间,红莲花神硬是把失忆暂忘小白花的魔尊也魅惑去了吧?
可是来渡劫之前,魔尊已经安排好了,趁他渡劫不在,与魔界已对峙千年的天庭会松松防备,战神更会在百年之内短暂闭关,浑然不知战略早已拟定,魔兵暗地蓄锐,他又甘冒奇险留下了一身修为交给部下……换言之,这一世百年内,魔尊是想调虎离山占领仙界的。
真的不妙,荧路感到了魔界大危机。
·
荧路觉得花神魅惑了魔尊。
孤光殿的一大群妖鬼觉得是魔尊魅惑了花神。
这晚,蛟龙在殿外顶风修树剪枝时,远远一望,万分意外地连忙宣布八卦——他眼下对花神已不敢有几分妄念了,劳改快要成功了——转身八卦道:“魔尊来了。你们见过魔尊没有?”
艳鬼:“?见过,挺坐怀不乱一个魔。”
老狐狸:“?没见过,他怎么来了?不要啊我怕他。”
锦鲤:“?没见过,但堂堂魔尊,来跟我们竞争,这不是欺负小妖么?”
蛟龙播报:“花神下辇轿了;夏珑想替他推轮椅,魔尊抢先了;花神没拒绝,他在笑。”
水鬼:“!仙君平时不是很讲自尊么?除了夏珑推惯了,一般不许别人出手。魔尊来了多久?”
艳鬼:“我来看看,我懂行。嗯……照我看,他们肢体细节表现得不太熟,还生疏着呢。?魔尊怎么做到的?”
……
总之种种对话,秋旷醒倒未听到。他返回寝殿时,只见每只妖每只鬼全乖乖的,修树的继续修树,烹茶的继续烹茶。
严他锐只道这些宫人气质衣着不太寻常,引动他思绪警惕,又寻思没准是因着秋旷醒喜欢体谅宫人罢了,略留心审视一会,见秋旷醒神态如常,便不审视了,至多把提防藏在心底。
由于饮过大量魔血,实际今日尽管曾奔波吐血,魂囊如割,直至这时还因靠近严他锐而浑身剧痛,秋旷醒甚至感觉身体离奇比平日力气多了一星星,且少了许多平日昏沉睡意。
怪事。
不论是什么原因,回到孤光殿后,唤老狐狸去为严他锐收拾一间居室,然后秋旷醒轻轻倒吸一口长气,手撑轮椅墙壁慢慢立起身来,摇摇欲坠地踱了几步。
步步艰难。
严他锐看得沉默,不动声色,不伸手搀扶,只管也不坐下,主动效仿着他的速度静静地走在他一旁,以备不时之需。
度过一会,秋旷醒体力告罄,蜷回轮椅,严他锐才也停步。热茶初沏好,后脚夏珑眼疾手快地欲递上,前脚严他锐又先一步端走了,嘱咐秋旷醒道:“这茶不能立刻喝,你先歇歇。”惹得秋旷醒长长看他,无奈地道:“你不必照料我。”
横竖严他锐气定神闲道:“我欠你恩情,真心宁愿照顾你。你不必多虑。”
他已将话说到这份上,秋旷醒内心又莫名是忍不住有些欣赏他亲近他的,干脆也不再疏离反驳。只想了一想,终不认为是严他锐亏欠自己,笑笑补偿道:“你来我往,为谁亏欠谁争论着实无益。既然如此,至少你的婚事,我极力而为,便当作你是我友人、弟弟一样操办,圣上总给得起我这一日薄面。”
虽是早早答应了的事,话一讲出口,秋旷醒突觉心口一闷,体力愈软。
想不到严他锐猛地眉关直皱。
“我的婚事?”严他锐茫然,“与谁?”
秋旷醒正倦得额角血管扑扑蹿跳,闻言更惊,此惊非同小可。
“你不知情?”秋旷醒迅问,“愁儿难道没过问你?他说他是宁愿屈尊嫁给你的。”
不仅不知情,严他锐还立即喉咙一震,险些被他话里话外的信息堵得说不出话了。待仔细说说自己与太子相处的缘故和方式,怕太长,太持续惊乱秋旷醒心情,怕他太易多情感同身受,身体又生愁不适;待简扼说说自己不知情一事,又明知秋旷醒铁定忍不住追问,终要生愁。
半晌,严他锐只好决定快刀斩乱麻。
他原本不打算如此唐突的,不由得微微一叹。
便秋旷醒正疑心大起,暗忖是否事有蹊跷,心乱意疚之际,冷不防直听严他锐徐徐叹一口短气,用天生微凉的嗓音温柔地道:“王爷,你莫非真的看不出,我今日一见你,就已很在乎你了?”
今生今世,秋旷醒何曾听闻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等他反应过来,严他锐飞快续罢,道:“我平生不在乎什么婚事,不在乎婚事从简从繁,不在乎什么屈尊。也不求你爱我,不是利用你谋取地位。你我相识甚短,但我当真爱你心性,惜你风度,心跳难忍,你信任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在乎。二十四年,颠沛两国,我不曾爱慕过别人。”
“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