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私相授(一) 罗海鸥有没有瞎狗眼,谢远不知道;但庄殊找陆慕笙求教,那绝对是真瞎了狗眼。 陆慕笙看完剧本,也不提什么意见,嘲讽了半天,表示自己累了,要去冲个澡放松一下。 庄殊于是又屁颠屁颠推着他去浴室,还跟那喊:“谢哥,来呀,一起呀!” 谢远没办法,只得过去帮忙。 双腿残疾的人洗澡,比一般人也确实麻烦那么点儿。 谢远把人抱上专用的浴椅,庄殊立刻就狗腿异常地蹲过去给他搓背。她一边搓一边还问:“力道还行吧?” 陆慕笙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算是夸奖了。 搓完背,接着就是洗头。洗头按摩就算了,连洗脸,庄殊都给他用那个什么瘦脸专用洗面奶…… 谢远看得眼皮直跳,真真觉得女人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 当然了,陆慕笙比女人更麻烦,应该是太空之外的生物。 如古代帝王一般洗完澡,陆慕笙就更困了。 说三句话,有两句在打哈欠,最后干脆和庄殊摆摆手,让谢远推着自己回房睡觉。 “太困了,明天再说吧。”他靠在轮椅上,刚吹干的头发衬着苍白的脸,看着孱弱而病态。 庄殊敢怒不敢言,在原地转了一圈,灰溜溜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一早,庄殊一早爬起来,开车出去搜罗早点,回来和煮饭阿姨一起弄了一大桌早饭。 中式有海鲜粥、煮鸡蛋、花卷、米糕、油条、驴打滚…… 西式有芝士蛋、香蕉华夫饼、培根卷、牛奶、三明治、燕麦粥…… 只要她眼睛看到的,全给搜罗来了。不能说一应俱全,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看着满餐桌的食物,连见惯了各种有钱人莫名其妙的排场的煮饭阿姨,都忍不住感慨:“实在太丰盛了,都够喂饱一头大象了。” 谢远话少,实用主义者,把陆慕笙推到地方后,拿了自己的那份,就开始埋头苦吃。 陆慕笙挑了几样,每样都只吃了几口,评价:“没一样是它们该有的味道,鸡蛋太老,牛奶不新鲜,培根煎太焦,米糕一股怪味,燕麦粥像猪食……” 庄殊一边听,一边赔笑,笑得半边牙都酸了。 谢远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咕噜咕噜喝下肚。 煮饭阿姨最幸福,洗完碗筷,收拾完桌子,开开心心下班撤退了。 *** 白露过后,天气已经开始有转凉的趋势。 早晨尤其明显,风吹在脸上,都带着丝丝寒意。花房里的野草们葱翠依旧,一点儿不受天气的影响。 谢远帮陆慕笙把画架搬上楼顶,和庄殊一起,门神一般,一边一个矗立在他左右。 陆慕笙这几天胳膊好了很多,可以悬着带子,靠手腕的力量活动活动了。 吃完早饭,便以找灵感为由,要求上楼写生。他画的是一丛逶迤在地上的羽叶茑萝,细碎的绿色茎叶爬满了半张画布,鲜红的五角星形状的小花点缀其间。 谢远看不懂花,放空了大脑在那养精蓄锐。 庄殊绞尽脑汁看了半天,拍马屁道:“偶像你太厉害了,每朵花都比地上的那些大好多!” 陆慕笙不为所动,继续一笔一笔将空白处抹上灰白的颜色。那灰也不尽然是灰,黯淡里透着点浅浅的蓝,哀伤而悠远。 庄殊卖了一早上力气,着实也有点疲惫了。 她瞥了谢远一眼,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挨上玻璃花房的玻璃墙,整个人登时轻松了不少。 拜师学艺什么的,果然不能找陆慕笙这种小心眼的人啊。消遣了她一整天,到现在屁经验没传授。 她正想得出神,陆慕笙突然道:“加水。” 庄殊愣了下,他又重复:“往我盘子里弄点水。” 庄殊“哦”了一声,找了小水勺在喷水装置那取了点水,给他加在调色盘上。 陆慕笙突然说,“你第一次看我画画,就是在电影里吧?” 庄殊点头,陆慕笙接着说:“演那个角色之前,我从来就没摸过画笔。” 庄殊怔怔的,然后又听他道: “那个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画画——一张照片就能搞定的事情,有什么好费心思画的?可Juan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忠实信徒,巴不得演员和角色过一模一样的人生。我在拍《陆行鸟》的时候,Juan甚至只用An这个名字来称呼我。An喜欢画画,我也必须要喜欢;An喜欢小提琴,我也必须要喜欢;An悲观绝望,我也必须悲观绝望。” 但是,体验派的办法也不是万能的。 一旦演员没办法拉近自己与角色的距离,调动不了情绪,Juan也非常乐意演员们用情感代替的方法表现角色情绪。 某种意义上说,这位外国老头为人特别的实用主义,管他体验派、表现派还是方法派。 只要好用,能出效果,统统都没有问题。 “我开始时候沉迷于让自己成为An,”陆慕笙道,“后来实在太痛苦了——我明明是一个健全的人,为什么要像瞎子一样的生活呢?” 陆慕笙抖了下手指,指头上沾着的颜料“扑簌扑簌”落到地上。 “再后来,我就也开始费劲心思让自己轻松一点。”陆慕笙笑了下,“可以共情的地方就共情,可以把自己当做他的地方就暂时放弃自我,情绪不到的表情到……你下午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坚持要用一个办法演好那个角色了。” 他放下笔,随手把调色盘上的颜料泼到画布上:“你在该伤心时候,就想伤心的事情;在该愤怒的时候,就想生气的事儿——是不是?” 庄殊点头,这确实是她的办法。 她心里也一直清楚,她所能演好的角色,只有一种。那就是她所喜欢,和她所能理解的。 虽然做不到百分之一百有效,也算帮助她渡过了大量难关。 但是,这个“妹妹”的情感,她却实在不能认同。 甚至,在看到剧本中她表露的情感时,联想到的却是罗海鸥的模样。她是真的没辙了,既不能撂担子不演了,又不能和其他同学坦白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毕竟是毕业大戏,谁也不想留下遗憾。 陆慕笙分析完她的问题,也把整副画毁得差不多了。 他随手把调色盘扔进小水桶里,“啧”了一声。 传说里有褒姒爱看烽火台燃烧,妹喜好听裂缯之声。把好好的东西破坏殆尽,确实能减压减乏,增强生活幸福感。 庄殊看着脏兮兮乱糟糟的画布,嘟囔:“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可理论那么多,真的要用起来,没那么得心应手啊。” 陆慕笙扭头,有些讥诮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样?还要我帮你把饭喂进嘴里呀?” 庄殊也有点羞愧,嗫嚅道:“你是前辈嘛,前辈的办法总比我多。” 她这话可就有点假了,三分真敬佩,七分是马屁。 没想到,对陆慕笙还真有点用处。 他听完这话,想了一会,犹豫道:“你说办法,也不是真的没有。” 庄殊的眼睛,倏的亮了起来。 为奴为婢两三天,不是没有收获的呀! *** 陆慕笙的办法,是最笨的那种。 “你把彩排录下来,我看完了,把你过不了的几个再过一过。” 庄殊认真地琢磨着“过一过”的意思,半天也没个谱:“怎么……过法呢?” 庄殊乜了她一眼,示意她走到自己跟前。 长得好的人做什么都好看,举手投足,全是可以拿来当花絮当彩蛋的。 他用唯一的左手握住她的双手,深深地看进她眼睛里: “我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不管你是不是能站起来行走……”这声音迥然于平时的懒散冷漠,热切地几乎要灼伤耳膜和双手。 “我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要的人。” 一字一句,仿佛真的确有其事一般。 庄殊屏息反握住他的手,在如雷的心跳声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假的!假的!是台词!全都是台词!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觉得我在借台词逗你。可感情这种东西,欺骗谁也欺骗不了自己。”陆慕笙捉着她的手,硬是按在了自己还没完全痊愈的胸口肋骨上,“我可以把我的整颗心都捧出来给你看一看。”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扬起,满目的深情如窗棂上的冰花一般融化流逝,只留下一点清凌凌的痕迹。 恍如,爱情纯粹时的模样。 “过不去的那些,你就照着我的样子模仿,表情、语气,越像越好,当上方法派表演课呗。” 陆慕笙的声音也恢复如初,漠然虚淡,饱含着与世隔绝的人那种满不在乎的处世态度。 庄殊凌乱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如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