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辟阳回信都,刘绍等轻车简行,不过一个白昼,便已至城门口。 王与后同归,城门守将即刻派人回信宫禀报,待二人抵信宫时,已大门洞开,一切预备妥帖。 姜夫人殿中,阿娇随刘绍先来拜见。姜夫人依旧态度轻慢,冷声道:“你可真真能给我儿招祸!” 阿娇垂首,状似恭顺:“母亲所言甚是,儿媳为求母亲身体康健,搬往南阳,却不曾想,竟连累夫君,的确有错。” 这话分明在指责姜夫人不顾儿媳安危,擅自将她驱走,这才牵累了自己的儿子。姜夫人一噎,手中漆木耳杯亦是一滞,杯中水洒出少许。 “你,你这是什么话?倒怪起我来了?”姜夫人搁下耳杯,怒指阿娇。 “母亲,勿再多言!”一向孝顺恭敬的刘绍,第一次出言喝止母亲。此次若非阿娇机敏,他又及时赶到,只怕会因母亲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姜夫人双目圆睁,满是惊痛:“绍儿,你怎如此对阿母说话?她——” 刘绍却并未看她,只对阿娇柔声道:“王后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阿娇应声行礼,在姜夫人委屈愤怒的目光中退出殿外。 “母亲,你这次实在过分,我与赵国盟约,险些毁于一旦。”刘绍将挥退屋中众人,面容严肃道。 姜夫人闻言语塞:“我……原也没料到会如此……”她眼里浮出一片泪,拉着儿子道,“绍儿,阿母只求你,往后万不可以身犯险,我已是寡母,失了你兄长,再不能没有你了!” 刘绍听她提起父兄,眼神微动,轻叹道:“母亲,无论如何,我都已娶了赵姬。我妻有难,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这与赵王之举又有何异?” 他见姜夫人垂泪啼哭,又道:“母亲,我答应你,一定会保重自己。你也须答应儿子,不喜赵姬,少见便是,再不可莽撞行事。”他靠近些许,沉沉的目光中竟有难掩的压迫,“更不可轻信小人之言。” 姜夫人望着日益沉稳内敛,心思难以捉摸的儿子,心中依旧委屈,只是她亦明白自己理亏,终是在儿子的目光下妥协了:“好,母亲答应你,你也记住今日的话。” 刘绍遂缓下面色,冲母亲微笑道:“母亲疾病初愈,不可太过劳累忧心,儿子陪你用膳,膳后便早些歇息吧。” 姜夫人擦干涕泪,终是稍有宽慰:“阿母哪有你奔波在外累?用膳后你也早些歇吧。” …… 另一处,阿娇带着楚儿回屋,方至殿门口,便有人来报:“禀王后,宫外有人称自邯郸赵氏来,送信与王后。” 阿娇出嫁不过月余,却日日思念亲人,此时闻有家书,心中一喜,即刻取了,回屋阅览。 信出自赵况之手,长长数十列,字里行间全是对女儿的挂念与担忧。 父母与弟弟都好,母亲时常忧心她,幸而有弟弟在身侧,鼓励母亲教导家中门客妻女们刺绣之艺,这才令母亲解忧敞怀。 弟弟赵弇近来跟着几位剑客习武,日益精进,小有成就,其剑术在邯郸已稍有名气。 阿娇读得极慢,从头至尾,一字不落,细细读来,恨不得全都刻入心中。 然而读至最后,她却忽然凝眉。 楚儿观她神色有异,低声问道:“姑娘,信中可有异?” 阿娇将帛书仔细叠好,收入妆奁中:“我出嫁前,请阿翁追查之事,已有眉目。”她又吩咐楚儿亲去,将赵家送信之人领至驿馆,待明日再见。 刘绍膳后,又同公孙偃、昙恂等人商议后续战事,直至入夜方归来。 阿娇服侍他沐浴更衣后,便吹熄烛火,二人并肩躺下,不久便入睡。 然而夜半时分,阿娇却忽觉腹中绞痛,难以忍受,一时手脚冰凉,浑身冷汗,腹中更有热流下涌,濡湿了亵衣亵裤。 这是天葵至。她心中懊恼,母亲说,姑娘家初来天葵,都不规则,得过一年半载,才趋稳定,这次与上回,隔了近两月,实在难以捉摸。 她挣扎着起身,本不欲吵醒刘绍,却因手脚无力,又一下子跌回枕上。刘绍倏然惊醒,于黑暗中望她,声音模糊:“怎么?还是害怕吗?” 他说着,竟伸出双臂,直接将她抱进怀里,轻拍她背部哄道:“不怕,我在……” 不知是否因他睡意正浓,那低沉的嗓音缠绵温柔,顺着她耳畔,直钻入心扉,连疼痛都仿佛减了三分。 他这人啊,总是这么温柔,不论真假,却能令人不觉信服,难怪那样多人愿意归附。 她枕着他胳膊片刻,却又觉腹中一阵绞痛,终是强忍着推开,出声唤楚儿。 刘绍这才觉出她的不对,待楚儿入内点灯,便见她细眉微蹙,双眸含烟,薄唇轻咬,面色苍白如纸,鬓角冷汗如雨,一条纤细玉臂支撑着上半身,侧倚在床上,摇摇欲坠,似痛苦难忍。 他顿时心中一紧,睡意全无,赶忙起身扶住她,转头吩咐楚儿:“快去请医官来!” 楚儿也忧心,正要去,却被阿娇唤住:“别!楚儿回来。” 刘绍凝眉道:“王后勿任性,有疾当即刻医治。”这小女子,已痛成这般模样,怎还要逞强? 阿娇无力摇头,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苍白的双颊浮起两抹粉,羞怯又娇俏。她垂首低声道:“只是天葵,不必深夜请医官。” 刘绍一愣,沉默片刻,方道:“原来如此。” 她与家中妹妹同岁,他只当她还未长大,此刻却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这个娇俏动人的小女子,竟已是个大姑娘了。 他不禁细细打量,时不过一月,寝衣下的她,身段却更加婀娜玲珑,纤柔动人。忆起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柔软的触感,他竟觉手心微热。 阿娇在楚儿的搀扶下,下床清洗,脱去脏污的亵衣亵裤,换上干净衣物和月事巾,又喝了些热水,才觉缓和。再回寝房时,却见刘绍正靠在床头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她上前歉然道:“惊扰夫君安睡,实在抱歉。” 刘绍侧身将她让上床,竟是未直视,便直接闭眼躺下:“无妨。” 阿娇察觉他似与方才有些微变化,却不明就里,只当他是因被吵醒而心有不快,并未多想。 第二日一早,刘绍起身,竟出乎意料未让阿娇替他更衣,而是唤了旁的侍婢,匆匆用过早膳便离去。 阿娇今日依旧腹痛,但想起昨日父亲的信,不敢耽搁,待向姜夫人问安后,便换上普通富贵夫人的服饰,领着楚儿往驿馆去了。 赵况派来的是个家中豢养的侠士,名叫郭魁,为人豪勇,有武艺,因常在赵家门庭出入,与阿娇有过数面之缘。 他昨日得知,王后今日将至,便未出行,只在驿站内门口等待。阿娇车驾方至,他便注意到,待车中人缓步出来,他已信步上前,拜道:“魁见过女公子。” 阿娇道:“君无须多礼,此来奔波劳碌,辛苦了。” 郭魁笑道:“我辈多爱游历,谈何辛苦?魁受赵公之托,安能怠慢?”他家中父兄多受赵况之恩,这等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二人入驿站,令楚儿替郭魁付清所有食宿花费,寻僻静屋室,方谈起正事。 阿娇道:“父亲信中提到,所查之事,已有眉目。” 郭魁点头:“赵公派我等前去追查,于魏郡黎阳查到他的踪迹时,他已被人杀害,杀他之人武艺非凡,且兵刃皆为上乘,我等惭愧,与他们酣战,竟未生擒,令其逃脱。” 竟然逃走了!阿娇心中一阵失望,难道这一条线便断了? 郭魁却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道:“所幸他们逃离时,为首者被魁坎了一剑,衣衫破损,掉落此物。” 阿娇接过,那是一枚铜质印章,仅铜钱大小,上刻四字:中都官狱。 她眸光一闪,将这印章收入袖中,对郭魁拜道:“有此物,我赵氏冤屈可洗,多谢君相助!” 郭魁同拜道:“女公子言重,魁多受赵公恩,此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女公子大礼。” 阿娇复取出昨日写好的回信,交与他带回邯郸。 离去前,郭魁又低声道:“赵公令魁转达女公子,信都赵氏旁族受赵公赀财百万,女公子若有需要,可随时去信,赵氏族叔定会相助。” 赵况恐女儿有求,自己鞭长莫及,便舍赀财百万,送与信都赵氏,嘱其帮助女儿。信都赵氏不如邯郸赵氏兴盛,门下游侠仆役却也不少,必要时能受驱使。 阿娇闻言眸中含泪:“请君转告父亲,阿娇过得很好,万勿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