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刘绍方匆匆归来,及至殿门外,才忆起他的新妇正值天葵。 昨夜她那孱弱无力,痛苦难忍的模样,着实令他心惊。 寝房内,阿娇如常跽坐榻上,却面色苍白,虚软柔弱,摇摇欲坠,一见他入内,硬撑着起身来迎。 刘绍见她无力,便嘱她在旁歇息,唤了旁的侍婢伺候他更衣。 阿娇虽难受,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待刘绍沐浴回屋,她已饮了姜汤,疼痛缓和,脸色也红润了。 刘绍腹中疑惑:“王后可是有话要说?”这小女子方才一见他,便双眸发亮,眼巴巴望过来,仿佛一只祈求主人关怀的猫儿。 阿娇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推至他面前:“夫君可识得此物?” 刘绍将那铜钱大小的印章拿起,细细端详,点头道:“此当为司州中都官徒隶所有,王后从何得来?” 阿娇退后,在榻上冲刘绍行拜礼,道:“夫君兄长与卫良将军等,皆暴毙于我邯郸赵氏宅中,此是夫君心中之痛,阿娇未敢忘怀,家中父母弟弟亦深感愧疚。” 刘绍闻言,面色迅速转冷:“王后有话直说。” 他曾暗中探查过,新元帝并未下令毒杀兄长,且洛阳至邯郸路远,便是临时下令,也难在一夕之间传达。而景旭当时身在长安,派出十万大军追击,根本无须使出下毒这般伎俩。 几番推敲,最有可能行凶的,仍是赵王。 他不欲提及此事,只因不想迁怒,令她难堪,她却偏偏要提起。 阿娇在他凛冽如刀的目光下微微垂首:“当日替兄长等诊治疗伤的医官,的确是从赵王宫延请,他下毒后连夜潜逃,父亲便派出家中仆役暗中追寻,上月,终于在魏郡现其踪迹。只是有人先一步,将那医官杀害,我家中一位游侠,名郭魁,在凶手逃逸前,取得此物。” “阿娇惭愧,未寻出真凶,只能替父亲与舅舅道一声冤枉。我等只为寻那医官揪出真凶,有人却欲杀人灭口,显然是想将兄长之死,嫁祸于舅舅与父亲身上。” 刘绍指腹轻拂过铜印底下所刻文字,忽而心念一动,遂想起数月前,新元帝才任命的司隶校尉何胜。 此人原为景旭治下司州兵曹从事,景旭身亡后,新元帝入主长安,他非但未被罢职,反而直升为司隶校尉,着实匪夷所思,然联系手上这枚铜印,却不难解释了。 兵曹从事为司隶校尉属官,可调动下辖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统管司州至全国的情报。他暗中派出徒隶,想方设法杀害兄长刘昶,以此向新元帝邀功,实在用心险恶! 阿娇小心翼翼抬眸,便觑见他如醍醐灌顶,眼中恨意与怒火均陡然迸射,令她不觉后退。 刘绍余光瞥见她怯退的模样,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她无端受母亲指责怨怪,就是他自己,也曾在新婚时冷眼相待,不禁对她越发愧疚怜惜。 “夫君,此事发生在我赵氏家中,我知父亲与舅舅有识人不明之责,舅舅更是曾见死不救,无可辩驳。只是,阿娇敢发誓,父亲一心想救兄长,绝对没有见死不救,甚至痛下杀手之心,望夫君知晓。” “罢了。”刘绍眼中寒光尽退,只余温柔怜惜,“你嫁来,因此多受委屈,是我的不是。” 无论如何,她都已是他的妻,他再是不喜赵王,也都有责任保护她,关心她。赵况若真与此事毫无瓜葛,他可宽恕,至于刘真,只要安分守己,也可暂不追究。 这是阿娇第一次未听他唤“王后”,自称“孤”,少了疏离感,多了亲近之意。她极力将父亲与舅舅的关系撇清,便是不希望他因舅舅的过错而怨怪父亲。如今,他心中那根刺,终是拔去大半,她赵氏与刘绍,从此仇怨已解。 然而事关新元帝,因还未到鱼死网破的时机,其中真相,尚不宜为旁人知晓,二人商定,暂不透露风声。 便是姜夫人处,阿娇也坚持不能多说。 一来,姜夫人无甚城府,时常口无遮拦,若教她知晓,定会嚎啕哀哭,弄得人尽皆知;二来,阿娇也存了私心,不告知真相,姜夫人便会继续为难她,刘绍也会对她愈愧疚,将来若舅舅再生出事端,牵累父亲,刘绍也会因她今日对姜夫人的忍耐退让,而有所顾忌。 夜里二人同卧,刘绍一言不发,却主动将阿娇揽在怀中,温热的手掌覆在她下腹,轻轻按揉。 阿娇感受到腹部阵阵暖流,只觉疼痛减轻,舒坦了不少,倚偎在他怀中,竟一夜熟睡至天亮。 只是苦了刘绍,昨夜已察觉她身躯日益娇艳有风姿,今日便要自讨苦吃。 柔软纤弱的娇躯在怀,他心中燃起莫名的火,却只能一动不动。怀中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头一看,这罪魁祸首双眸紧闭,长发微乱覆于颈侧,竟是毫无动静,就此熟睡。 这漫漫长夜,只能他自个儿来熬。 …… 近来信都有两件大事。 其一,乃河间与广平二郡太守均遣使送信,欲投刘绍麾下,使其兵力大增。 如此,冀州境内一分为三,北有中山、常山二郡,为原冀州刺史张平所据,中为刘绍所统之信都、赵、巨鹿、广平、河间等地,南则余魏、清河二郡。 这意味着萧王刘绍于河北之地已根基渐稳,是天大的好事,令帐下众人欢喜不已。 其二,则是新元帝自长安遣使而来,不日将至信都。 新元帝闻刘绍于河北兢兢业业,颇有建树,特赏赐财帛,又因他正当壮年,却奔波在外,还特赐美姬,与使同至。 明面上是鼓励嘉奖,实际上却是窥探监视。那美人计,想必出自彭光之手。 公孙偃等人皆力主劝纳:“陛下此举,乃是将明公看做吴王夫差,以金钱美女相惑,色与利皆令智昏。明公若纳此女,可免生事端,暂平陛下疑心,趁此机会,厚积而薄发。可若冒然拒绝,不但会引起陛下猜忌,便是如彭光之流,也会愈加警惕,想方设法暗中破坏,于大王,是大大的不利。是以,臣以为,不但应纳之,更应笑纳之。” 刘绍心知此言有理,却并未表态。 然而公孙偃看出他的犹豫,也不罢休,起身道:“当日娶赵姬,明公尚不犹豫,何以今日踟蹰?” 刘绍亦说不上为何,心中却总想起阿娇,只道:“此事,容孤再考虑。” …… 寝房内,阿娇方沐浴过,刘绍便回来了。 近来他归来早了许多,她总算不必苦等。 她为他宽衣:“夫君可还需用膳?” 刘绍摇头,似心不在焉:“不必,同圣公等一道用过,直接备水沐浴。” 阿娇遂令楚儿等入浴房备水。她观刘绍今日有些微不同,虽神色无异,却总闪躲她的眼神,似被什么事困扰住。 自她上次将真相说开,二人的关系已有所改善,算不上夫妻和睦,却到底比过去的刻意疏离好了许多。刘绍偶尔也会令她坐下同食,若晚归,也会对她道歉。 今日他这般,她不禁多问一句:“夫君可有烦心事?” 刘绍只道无事。恰逢浴汤备好,阿娇也不再多问。 只是,公孙偃之言尚在耳畔,他时时觉得烦躁,沐浴出来,见阿娇面露微笑娇俏可人的模样,心中烦闷更甚。 “长安使者将至,陛下不但赐了金银财物,听闻还有一女。今日圣公等劝我纳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娇正欲吹熄蜡烛,却听他忽然发问,手上动作不禁顿住。 她缓缓回头,就见他倚靠在床边,淡淡望着自己,不辨喜怒。 成婚不到三月,他便要纳新人,于她,实在脸上无光。 只是,她原本便未对这段婚姻有太多遐想,即便二人关系有改善,她也有自知之明,懂得该谨言慎行,安守本分。 他纳妾,虽于她无半点好处,可那是新元帝的意思,目下他二人仍是君臣,哪有拒不受之的道理? 况且,连公孙偃都劝纳,他心中必定已同意,如今来问,不过是照顾她脸面。 这样想着,她便换上温婉守礼的笑容:“连公孙君都赞同,我自然也同意。正好西侧还有宽敞明亮的空置宫殿,明日我便着人去收拾出来。既是陛下亲赐之女,定怠慢不得,夫君放心,我必处处礼遇之,不令夫君失望。” 大约天底下所有男人听了她的话,都会夸赞她不但生而貌美,更不娇纵善妒,有贤妻之风。 可不知为何,刘绍听罢,却觉心中更是堵得慌,脸色也不禁沉下。 “睡吧。”他不予置评,只侧过身躺下,不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