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也怕晦气。 那清理干净了的现场有个厨房,临时就被衙门征用了。不少差吏砍了柴火送过来。 江乐扇着扇子,坐在灶台后面,神情相当坦然,唇角还隐隐有着一抹笑。 她时不时将一块木头,一些稻草塞入灶台中。 火光很亮堂。她的脸上被照得红彤彤的,眼内还带着晃动的火光。 边上摆放着的小板凳上,摊放着一本书,她看完了就翻一页,怡然自得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异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相当难闻,根本不适合人待着。 无论是谁待在这个厨房里久一点,恐怕都会怀疑人生。 周珍脸色惨白走进来,颤抖着双手给江乐送了一杯茶,里面放了茶叶。乡下地方,想要专门点茶喝的茶叶末还是有点艰难的。 江乐接过了茶,抬起头看向周珍:“受不了就出去逛逛吧,这速度怕是要两三天才行。” 周珍听了这话,头皮一麻,胃里一阵翻腾,转头冲了出去。 整个送茶的过程中,她连看一眼锅子的勇气都没有。 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江乐却和没事人一样,轻笑一声,喝了一口。笑完了,她喉咙里才隐约发出一声叹息声。 周珍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江乐这一会儿有点看不进书了,那纸上的笔墨文字,都只进入了她的眼内,进不了她的脑中。 她想起初见周弘宥那时候。他那点不甘心强撑着他,像个普通父亲一样日常教习抚养着自己的女儿。 随手写一副字,都是满满的憋屈和郁郁寡欢。 想到他当年对她说:“我此生,唯独是放心不下她。”到底周弘宥教周珍时,总想着他早亡的妻子,心不够狠。 便宜徒弟,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徒弟了。 明明厨房里温度高到让人额头冒汗,所有的一切事物都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落在实地的,可这一切当中的江乐,却像是隔离在外,在热浪中好似下一刻就会隐去。 沸水翻滚的声音,搭配上柴火燃烧所产生的噼里啪啦声音,不知道为何让人觉得很安静。 厨房门口的光被遮挡住。 江乐抬起了头。 灶台挺高,她又是坐着,很自然被挡住了视线。等人真的出现在她身边,她才微微睁大了双眼,略带上了诧异:“你怎么来了?” 唐元憨笑一声,也不说话,对江乐的话半听不懂。 他蹲下了身子,凑在江乐身边,帮江乐往灶台里面放柴。 说是放,不如说是随便丢。 还没等江乐反应过来,他更是干脆直接坐在了地面上,半点没有觉得这地面脏。 他似乎没有闻到空气里那股恶心人的臭味一样,满心都是兴趣。 孩童很多都喜欢玩火,现在的他就和孩子一样,觉得这样玩火很有趣。 江乐失笑拦住了唐元放入太多柴,声音比平日里要温和很多:“慢点放,一下子烧不完的。这要煮好几天。” “好几天?好几天!”唐元重复着江乐的话,乐滋滋拍了拍自己的手。 他拿了柴的手不干净,这么一拍,不少灰尘就拍到了脸上。 温度过高,他这没坐多久的,脸上就起了一层薄汗。 江乐伸手擦了一下他脸上的汗,却忘记了她拿柴的那只手也不干净,顿时让唐元成了大花脸。 “噗。”江乐顿时笑出了声音。 她这会儿不再是随时可能隐去的那样了,热得脸颊绯红,反而接地气了很多。 当然此刻最接地气的是唐元。坐在地上,脸上还有几道灰色的痕。他扭头看着江乐乐不可支的样子,认真看了她两眼,转瞬间朝着她又憨厚笑了起来,傻乎乎得。 火光一样也在他的双眸里。 黑色的瞳孔里有着火光,火光里还有着一个自己。 江乐对着他这张脸,这双眼睛,只觉得晃了一下神。 随即,她笑意加深了起来,用手拉扯了一下唐元的脸:“可惜不会画画,否则要将你这张脸给画下来。袁知县算什么绝色,你这张脸现在才是真绝色。” 袁知县的容貌可是整个永州都知名的,比袁知县还绝色,这绝对是加了多层个人情感的夸赞。 然而面对一张“真绝色”的脸,江乐却是选择了用手拉扯脸颊。 唐元的脸棱角分明,本就没多少肉,全凭那一脸傻笑凑出了一个腮帮肉,被这么一个拉扯,整个脸都变形了,变得奇奇怪怪的。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唐元气呼呼,挣扎都没有什么分寸,用得力道很大。 他没分寸的挣扎意外没有挣扎过灵活的江乐。 越来越花的脸,现下又变成了扭曲的鬼脸,江乐看得心情愉悦。 这厨房内那令人生厌的味道和没了一样。 “这两天估计都要吃素,等过了这些天,要我带你出去吃肉么?”江乐问唐元。 唐元现在就是个傻子,对这么长的句子一下子没理解,还一心沉浸在要逃脱江乐双手这件事中间。 脱离江乐的手,明明只要他起身离开就好了,可他就是坐在原地也不动身。 江乐很有耐心,重新问了他:“吃肉么?” “肉,肉!”唐元非常肯定点了点脑袋,“肉。” 他恐怕根本不知道肉代表着什么意思。 江乐听到了回答,见唐元不挣扎了,反倒是松开了折腾唐元的手。 她笑了笑,重新将一块柴补充进了灶台:“你挺好的。平日里的药也该带来了,让这儿的人煎了,等回去正好再去看一趟宋大夫。” 而唐元对着她这句话,又恢复了傻笑的样子。 一点看不出是传闻中的唐家嫡次子唐修渊,当朝正四品官员,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提刑官。 江乐又一次哼笑出了声。 ——“傻子。” …… 女子手上极为粗糙,可动作却半点不粗糙。她穿针引线,手上极快就出现了绣图,绣图难度不高,可也能看出女子功底极好。 “哎呀桂姐这绣得真好看。”旁边有个女子凑上来看了一眼,夸赞了这女子的绣工,“还绣得那么快。” 桂姐腼腆笑笑:“嗯,等下还有事。小雯也绣得很好看。” 小雯听后也挺高兴的,可听了那“有事”,心里头就憋不住话:“桂姐,你等下是不是要去胡家呀?” 桂姐手没有停顿,她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轻微点了点脑袋:“是。胡姐姐人挺好。” “就是嫁得不太好,其实也不是嫁得不好,是牛旭林命不好。”小雯叹了口气。 换做是以前,她是绝对不会直言叫牛旭林的名字的。那时候牛旭林可是凉县有名的商户,出门都是威风凛凛,像个大老爷。 谁想到后来生意说没就没了,人说病就病了。胡氏和牛旭林的孩子,也那时候没了。 祸不单行就是如此这般。 如今更是犯了杀人的案。 “牛旭林命不好也不该杀人呀。”小雯又叹了口气,“胡姐姐这下连门都没法出了。” 桂姐听了她这话还是低着头继续绣图,可还是轻声说了一句:“命不好就要争一争的。” “啊?”小雯没理解桂姐那句话。 “再差也没更差了。”桂姐更轻说了这话,转眼换了轻快的口吻,微微抬高了声音,“我快绣好了,你的呢?” 小雯这才惊叫出声,忙转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绣着花色:“哎呀,桂姐你等等我啊。” 女红做好交差后,短工便可以自行离开。 桂姐出了门,回头再望了一眼知县衙门。 她转回了脑袋,匆匆朝着胡家走去。 胡氏确实是一下子病倒了,卧在床上,整个人还都是晕乎乎的。她睡着了容易做噩梦,醒来又眼泪止不住流。 好在还能吃下一点东西,又被人参等好物给吊着,这才没跟着牛旭林一起去了。 桂姐匆匆赶到了胡家,敲了门,忙赶到了胡氏床前。 她一见到胡氏眼睛红肿着,还在默默流泪,心中便不住叹气:“胡姐姐你可别再哭了。” 胡氏微微侧转头看她,也不开口。 双眼肿胀的样子,半点看不出原来姣好的容貌。她原本也算小家碧玉,可如今面对着这一重重的打击,硬生生被蹉跎成了一个半老妇人。 她轻颤着嘴唇,望着面前的人:“小雪,我怎么还没有随着他去了?” 桂小雪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胡姐姐,你要是也跟着去了,你的父母,那些挂念你想要你活下来的人,他们可怎么办?活着的人就争不过死人了么?” 胡氏松怔,看着桂小雪好一会儿,升起一抹苦笑:“到还是你看得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