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默默相对时,忽有一阵脚步声传来,竟是季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兰草来了,她连声道:“可算找到您二位了,七爷、四娘子,老夫人请您二位过去,说是有要事商谈!”
盛郦不明就里,下意识地看向陆临江,却见他已经转身起步,自己也只得暂时抛开脑中纷纷扰扰的想法,匆匆跟上。
一路摸索着下到最底层的船舱,却见船舱中灯火通明,仆妇们来往穿梭着,俱是一脸惊疑不定之色。
这船舱中隔音效果不大好,刚下楼梯,就听见侧旁内室传来一声怒骂:“你要去你自个儿去!我犯不着带着我儿子去送死!都出了京城两日又倒回去,那我们当初拼死拼活逃出来干什么?”
“我也活够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我这就把他送回卢家去!”
“你敢!”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接着就是一阵杯盏落地之声,稀里哗啦碎了满地,在深夜中简直闻之惊心。
盛郦认出来这是季二爷和夫人卢氏的声音,夫妇俩明显是在吵架。再见在旁持灯引路的兰草亦是一脸讪讪之色,显然季家是出了桩大事。
她也不多问,只随着陆临江步入最深处老太太的房间。
房内点满灯盏,亮如白昼,季老太太半靠在榻上,头上戴着抹额,身着一件石青福字暗纹马面裙。见二人进来,她让侍女把自己搀扶着坐起来。
盛郦在季老太太跟前磕了个头,“见过外祖母。”她娘虽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但按着规矩,她得叫一声外祖母。
“坐吧,今日四娘的功劳,你二舅舅都已经告诉我了,四娘是咱们府上的功臣,这两日忙得晕头转向,是我疏忽了。”
她忙低头称不敢。
季老太太又转向陆临江,“临江,我知道你马上就要启程北上,老身自然不会拦你。皇恩浩荡,我季家既受恩于朝廷,朝廷蒙难,南逃又如何能苟活?我思来想去,还是返回京城吧,也不枉为人臣子几十载。”
“去把老大他们几个叫过来。”老太太吩咐身边的兰草道。她立马转身出去了。
“伯母,国公府上下几百号人,此去逆流而上艰难险阻,恐怕还需从长计议。”陆临江出声劝阻道。
然而老太太却道:“国公府几百号人,都是吃白食的不成?平日受朝廷百姓供养,如今朝廷遭难,当初南下逃难已是不忠不孝,此时再不回京救援,更是一错再错。临江,你不必再劝我,这是老身的决定。”
老太太说这话时,仿佛又回到几十年前,她和老国公一道上战场时的意气风发。盛郦印象中的嫡外祖母总是不苟言笑的,在国公府中说一不二,年老后就常年在后院佛堂中念经礼佛,逐渐不大过问国公府中杂事,小辈们都很怕老太太。
而她刚才的这番言论和气势,却叫盛郦仿佛第一回认识她这名义上的外祖母。
此时兰草领了老太太的命令,先去请各房的爷们和夫人们。二房最靠近老太太的屋子,她绕过回廊,见到二房的仆妇们都还手足无措地站在房外。联想到方才来时听见的争吵声,她心知必定是二太太得知了全府要返回京城的消息,正在跟二爷闹呢。
二夫人卢氏出身江南卢家,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家。这些年又不断有子弟步入官场,逐渐摆脱商身平步青云,进贡给永和帝的各种神丹妙药更是深得帝心,在朝中风光一时无两。
和卢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态势形成对比的,就是国公府这些年来的衰颓。
自从老国公寿终正寝后,季家子弟就再难有所作为。大爷领了定国公的爵位,靠着祖宗恩荫任兵部郎中。二爷在国子监清水衙门里挂了好些年的虚衔,靠夫人娘家出了一大笔银子,总算混到工部去。其他几位爷,也是在职位上碌碌无为罢了。
二夫人子嗣艰难,前些年好不容易松口,给自己房里一个丫鬟开了脸,抬给二爷做通房。不出三个月那丫鬟就诊断出怀有身孕,二夫人一口酸气憋得肚子渐渐大了起来,病得倒下,找来大夫一诊断,竟也是怀有身孕了。
后来那丫鬟难产没能生下孩子,二夫人卢氏则顺顺利利诞下一个儿子,只是从小就比别人病弱些,从此自然更是宠爱万分。如今老太太一声令下,要全家都跟着回京城去,可不是要了她的命根子去吗?
二太太此时头发披散,没了往日的端庄精致,红着眼睛拍桌子,震得桌上仅剩的杯盏颤声阵阵:“你要回去送死你自己去,反正我儿子是绝对不会跟着去的,卢家马上就来人了,把长风接过去!”
季二爷拳头紧握,额角太阳穴气得突突跳动,然而平日他从卢氏处搜刮了不少银钱补贴官场上的迎来送往,在她面前实在硬气不起来,只能不断在房内踱步,压抑着怒气念叨:“无知妇人,无知!”
兰草在外等了好一阵,也是左右为难。正想着是否要硬着头皮上前时,忽听身后传来咚咚脚步声,原是卢氏身边伺候的冯嬷嬷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仆妇。
冯嬷嬷只当没看见兰草,径直推门打了帘子进屋,到二太太卢氏耳边轻声道:“夫人,卢家来人了!”
二太太立马来了精神,站起身向内室招呼道:“长风!长风!你爹铁石心肠,不管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了,快跟着你外公舅舅去,你也别管你苦命的娘了!”
季二爷简直气得双目赤红,一掌拍在桌上,“母亲都要跟着一道去,你儿子就比母亲还宝贵,平日念的诗书礼仪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娘的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哪里还记得她还有个二孙子?”二夫人咬牙冷笑道,此时内室几个嬷嬷丫鬟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出来,她不再搭理身后懦弱无能的男人,只上前去交待几句,便让人护送着匆匆送走了。
一群人把二公子护得严严实实,下到一条小船上去,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他就会被送上外祖卢家的大船上去。
瞧见候在门口的兰草,二夫人心里猜到了大半,必定是老太太派来叫他们的人。她冷哼一声,径直进屋去梳头擦粉,收拾妥当后这才往老太太房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