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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味奶糖》  文/郑三变  2018/07/04    笠日又是平静如常。鄢葭言照常起早,拎着小提琴箱上楼。  她的步子很挺巧,是踮着脚尖踩在阶梯格上,饶是有年月的旧木头板也不会发出任何动静,但柯拓却总能察觉地板微妙的震动。  “昨晚睡得好么?”柯拓卡戴寸镜,隔白手套握一把小起子,正在试图撬开古钟的后盖。  “嗯。”鄢葭言点点头,径直走进饭厅。因要赶地铁去上课,她干脆将桌上的红豆包撕开,狼吞虎咽地塞一半进嘴。  “你昨晚没听白噪音就睡着了。”  刚把半边红豆包咽下,她闻言顿时喉头缩哽,连声咳起来。抬手背抹去眼角咳出的泪,鄢葭言耳根微红:还不是因为有你……  “喝口豆浆。”柯拓已来到眼前,指尖点在瓷杯的边缘,挪动杯子朝前缓缓一推,放柔嗓音道,“我帮你请了一天假。”鄢葭言不明所以,鼓着两颊抬头瞅他,“公孙老师让我带你去散散心。”  鄢葭言猛灌一大口豆浆,连气都不用喘,放下杯子后随即站起:“去哪?”  见她坦然接受,柯拓收起原先备好的说辞,笑意粲然:“一个好地方。”说完,向她伸出一只手,“你一定会喜欢。”    从地铁口出来后再步行十分钟,柯拓领着鄢葭言来到一个私人工坊。  工坊藏在街道的尾端,外围培植一米高的石楠球,连片紧挨着生长到挂有翻牌的栅栏上,与之无间嵌合。比起园林区的求同存异,工坊里的小房子各自独立,有的紧挨一块,有的隔得老远。  柯拓背着工具箱,伸出手推开栅栏,又侧身让她先进:“古董钟表一般都年代久远,零件一旦损失就很难再匹配原件。”他抬眸扫视工坊一周,继续道,“相较于园林区的‘精细’,工坊干的活儿则比较‘粗糙’。他们虽自立门户,但双方仍有频繁来往。”  鄢葭言一点就明:“工坊可以定制零件?”  “还不算笨。”他唇角噙笑,松手让栅栏自然合上,“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工坊里不时有机械发出噪音,可两人却朝安静的角落而去。一角地皮,一间小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门便见一排小提琴挂在墙沿,空气中树脂香奔走弥漫。  “鬼叔。”柯拓倚靠门廊,冲里头正在削木块的中年男子抬手打了声招呼。  半天没有回应,一大块光滑的圆磨石忽地抛来。不巧,鄢葭言从柯拓身后探出头,正迎向磨石飞来的方向。她还没看清状况,柯拓迅速侧步挡到眼前——嘭一声闷响,磨石滚落,在地板上自旋几圈,渐而停止。  “怎么还带了别的姑娘来。”老鬼用鼻孔呼哧两声,在暗处以鹰眼瞄向门口后复而眯起,“还提着胡子做的琴。”随脚步声拖拉着接近,他在明处转动半只瞎眼,“进来。”  见老鬼长得凶神恶煞,鄢葭言盯着脚尖,踌躇半晌。柯拓揽过她的肩头:“别怕。”  话音刚落,老鬼伸出一只手拦下他:“你去上药,丫头跟我来。”说罢,转身入内大吼一声,“阿修,泡茶!”  迢迢而来,少年音清脆爽朗:“好嘞!”    隔间内,柯拓解开马甲放在一旁,又撩起衬衫边缘露出结实的腰线。可在右侧腰上,有一块明显开始聚集的淤青,轻微泛紫。  “啧啧,师傅下手可真重。”名为阿修的男生拿出一瓶药酒,一面倒腾一面往柯拓的伤腰上敷,“大师兄,你这次怎么都不会躲的?”  柯拓笑笑:“不能躲。”他如果不挡,那颗磨球砸到的将会是鄢葭言。  “好了。”将药棉塞回瓶口,阿修踮脚将其放回橱柜里,又在下层掏出一套茶具,“师傅让你弄完就直接忙去,待会儿再来接人就行。”  柯拓弯下腰去拿马甲,承诺道:“我在饭点前回来。”  方才转身,阿修便在后头叫唤:“哎,大师兄你落了点东西。”闻声回头,只见少年一脸谄媚地捏着手里的奶糖,抿唇的模样明显是在憋笑,“没想到啊没想到,冷酷无情的大师兄居然会随身带糖,噗嗤。”  一把夺过,小心翼翼地放回马甲口袋里。柯拓皱眉:“她有低血糖。”  阿修不解:“她?黎清姐嘛?”  他叹息:“是葭言。”    老鬼用半瞎的眼朝右瞥,问道:“你说你姓鄢?”他正手抓着圆磨石正在往木头上刮,一下接一下除去多余的木屑,“从香港来的?”  “嗯。”鄢葭言双手捧着茶杯,有些生怯而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呼哧两声,老鬼有些不满地嘟喃:“胡子做事总是这么没有分寸!明知道你是……罢了罢了,老一辈的帐也不能算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头上。”  这句话似有深意,可却没有挑破,鄢葭言听得云里雾里:“老一辈?”  “罢了罢了。”老鬼连连摇头,只将磨木头的气劲加大了许多,似是在发泄,“反正说了你这种小姑娘也不会懂。”  鄢葭言蹙眉,心里不服却没开口。  热水烧开鸣叫,阿修替茶壶里续上开水:“你别介意,师傅就是这样,连大师兄也嫌他总爱话说一半。”  她迷惘:“大师兄?”  老鬼哼一声:“就是柯拓。”  虽得到回应,鄢葭言却越发不明。一个是修钟的,一个是造琴的,师承老鬼门下的阿修怎么会唤柯拓为大师兄呢?  “嘿嘿,我还小的时候,学的可不是这门手艺。”阿修放下手里的准尺,用拇指摸索着粗糙的卷形琴头,笑容有些僵硬,“柯师傅收我做最后一个学徒,还说从英国回来就教我怎么修钟,可我还没真正拜入师门,他就走了。”他回眸来看鄢葭言,眼神澈净明透,“柯师傅在外的名声不好,但大师兄一直坚信自己父亲的人格,即便所有人都听信流言。”  话音方落,老鬼抬起手里的木头,毫不留情敲向阿修的脑门:“好好干活,废话少说。”  鄢葭言似有所察觉,她轻咬下唇,思量稍许后问:“柯师傅是因为生病去世的?”  突如其来的沉默劈头盖下,屋内三人同时静默不语,气氛凝重。  “是。”  “不是。”  师徒二人同时答道。  试图掩盖真相的一方乖乖闭嘴,唯有老鬼神色有异,瞎眼中竟油生一丝怨恨:“人言可畏,柯拓他爹就是被这世上的流言活活逼死的!”    *    临近正午,蝉鸣声四起,热浪在外头翻滚。屋内的时钟敲响第十一下,阿修应声抬头:“都已经十一点了,大师兄怎么还没回来。”说罢,特地回头去看鄢葭言。  女孩没应,只乖巧坐在高脚木椅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两条腿,柔软的裙边盖在膝上细细摩挲,倒是有几分邻家女孩的味道。  趁老鬼不在,阿修朝桌子上努嘴:“打开看看?”也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柯拓的工具箱。刚刚他嫌碍手碍脚便留在这里,没想阿修对它虎视眈眈已久。  “不要。”鄢葭言摇头,将眼睛瞥向别处。  “这里箱子的东西我都见过,无非是螺丝刀之类的,不过——”阿修继续怂恿,“里头有个暗格,我可从没见大师兄开过。”  鄢葭言点头,敷衍道:“是么?”  “哎,你就不好奇么!”阿修干脆弃了活,直接下椅子蹲过来,就直勾勾地瞅着箱子,“工具箱里藏个暗格做什么?”  她眨巴眼睛,反向怂恿:“你要是想看,自己开。”  阿修搓搓手:“那我可开了啊。”  咔嗒一声,工具箱开启,里头整齐摆放着螺丝刀、齿轮、起子,还有倍数不同的寸镜,而在箱子的右上角确实有个暗格,极其不易发现。阿修紧张地咽口水,伸手将暗格拧开——  只有一颗奶糖,再无它物。  “臭小子,你胆子肥啊!”老鬼走进来一看,气急吼道。可看清暗格里放着的东西,他却眉头一挑:“哟,怎么变成这个了。”说罢,见两人都在望着自己,遂佯装不耐地摆手,“之前是黎清最喜欢的满天星。”    *    踏上复式阶梯的第一格台阶,鄢葭言一语不发,只默默地跟着前方的脚步。  “饿不饿?”柯拓抬手,手表的指针走到了十二点出头,已经与平日的午饭时间错过好久。  鄢葭言没开口,只摇头。  没听见回应,柯拓在缓冲台中央停下,转过身来看她。鄢葭言刚好走进下一层的平台上,正欲抬步上阶梯。  “葭言。”他柔声唤道。  “嗯?”  抬头时,只见柯拓将手从兜里掏出来,又朝她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接着。”  小小的东西在晴空中划出弧度,向自己坠来。鄢葭言伸出手,往前轻轻跃出一步,双手合成圆将它拢住。  摊开手,是一颗奶糖,和暗格里的一模一样。  “吃吧。”柯拓浅笑,继续往上爬楼梯。  鄢葭言跟上,剥开糖纸将奶糖含到嘴里。有淡淡的盐味,但很甜,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