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为了接那小娘子出花楼,耗尽钱财,仍是一筹莫展,他看不下去,吩咐亲卫暗中帮助,这才逼迫那鸨母改口答应放人。
至于这辈子,她并不稀罕他的好意,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裴行舟闭目假寐。
回到别院已入夜,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宁栀望着那岳峙渊渟的背影,犹豫地攥着衣角,她想问裴行舟何时离开淮州,可又寻不到由头。
裴行舟察觉她的目光,刻意顿了片刻:“有什么事,回屋再说。”
说完,推门进了主屋。
夜深露重,宁栀到底没有勇气和他共处一室,快步回自己的房间,将那包银子压在枕头下。
她还差十两银子,要在短短两天凑齐并不容易,况且这里都是裴行舟的亲卫,没有谁会借钱给她。
一筹莫展之际,关九郎在门外问道:“宁娘子睡下了吗?公子那边出了点事,想请宁娘子过去帮个忙。”
去了才知,原来裴行舟不顾有伤在身,喝了半壶烈酒,这会儿正难受着。
关九郎为难地道:“公子一般不让人近身,可否请宁娘子帮他换身干净衣衫?”
宁栀自是不想侍奉他,思索理由拒绝。
蓦地,裴行舟睁开眼,“都出去。”
她暗自舒了口气,随关九郎一起离开,旋即,他又道:“你留下。”
这个你,自然是指宁栀。
她无奈留在主屋,眼睁睁看着关九郎合上门。
“公子有什么吩咐吗?”宁栀转身望向斜靠在榻上的裴行舟。
他揉按眉心,问她:“会喝酒吗?”
宁栀摇头,然而裴行舟却说:“我记得你会一点儿。”
他勾了勾唇角,补充道:“听你鸨母说的。”
“公子伤口还未痊愈,还是少沾酒为宜。”宁栀轻声道,“夜深了,奴侍奉公子就寝罢。”
裴行舟朝她递出手臂,宁栀踌躇片刻,才将他从榻上扶起。
他醉意不浅,几乎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好不容易扶他走到罗汉床前,宁栀脚下趔趄,险些连带他一起摔倒。
裴行舟及时握住她的手。
那宽厚粗粝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柔荑,炙热温度令她一惊,奋力挣脱。
裴行舟猜到她会抗拒,越发加重力气禁锢她,“很怕我?”
宁栀攥着衣角,她当然怕他,更怕这辈子重蹈覆辙。
裴行舟大马金刀坐在床沿,唇边浮上一抹玩味的笑,“我今日心情不好,若你能把我哄高兴,我便答应你一个请求。”
宁栀狐疑地看着他,有点搞不清楚他究竟是醉后胡言,还是认真的。
裴行舟道:“若不愿意,那就算了。”
倏地,她小声问:“什么样的请求都可以吗?”
裴行舟没有立即接话,而是静默看她。
上辈子宁栀对他百依百顺,这一世反而生疏,非但不安心留在他身边,还偷偷变卖他送的首饰。
可无论乖巧温顺还是抗拒疏离,她永远都是他养在身边的那只小狸奴,逃不掉的。
“可以,但不能太过分。”裴行舟嗓音低哑,讥笑,“譬如,想离开。”
宁栀小脸煞白,清楚自己被他戏弄,按捺心中怒意,转身便要走。
那男人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
宽厚有力的手掌扶着她的玉肩,宁栀想也没想,侧过头狠狠咬他口。
她下了狠劲,饶是裴行舟擅长隐忍,也忍不住轻嘶,“就这般沉不住气?”
宁栀尝出铁锈味,慢慢松口,鬓发微散,唇上口脂也花了,她觉得自己与花楼里那些妓子并无不同,同样是供人取乐,甚至还不如她们。
烛台烧尽,整间屋子沉入夜色,皎皎月光透过支摘窗照进来。
即便看不清裴行舟的神情,她还是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的肃冷气息,以及混合着沉水香和酒香的暧昧味道。
就在她抬手要拔下发簪那刻,裴行舟钳制住她纤细的腕子。
黑暗中,她止不住发颤,可怜兮兮不敢乱动。
裴行舟把她抱到锦被堆叠的罗汉床上,不同于他的炙热,哪怕穿着重重罗裳,宁栀依然浑身寒凉,像是刚从冰洞里出来似的。
修长粗粝的指腹沿着她的衣襟向上,掠过雪颈和耳垂的软肉,最后抚了抚她的脸颊,然后再没有进一步动作,裴行舟合衣躺在外侧。
宁栀害怕地瞪大双目,枕边传来他喑哑的声音,“睡觉。”
她克制住颤抖,细声说:“公子安置罢,奴去外间守着您。”
“不必,你留在这里。”
再讨价还价下去,大抵会惹他不高兴,宁栀轻轻答了个好字,却没法真的在他身边入睡。
熬到后半夜,确认裴行舟不会醒,她才敢轻手轻脚爬下床,去小榻休息。
未几,裴行舟睁开眼,耳畔是那清浅呼吸声,她总算放下戒备睡着了。
行至小榻前,满头青丝铺陈软枕,他伸手摸了摸那锦缎般柔顺的长发,唇边浮上冷笑,心道一声,有趣。
翌日,宁栀醒来时只觉手脚酸麻,而裴行舟已在书案前提笔写信。
她缓缓爬下小榻,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去行礼,“公子昨夜说的话可还作数?”
裴行舟淡淡道:“自然作数。”
“那好,我想求您帮个忙。”宁栀语气笃定,“求公子帮我把朋友接回来,她姓苏,名唤莞娘。”
没想到竟会是这个要求,裴行舟搁下狼毫,问她:“现在?”
宁栀点了点头,这男人打定主意不放她走,那就先借他之手把莞娘安置好,省得如前世一样与那鸨母周旋。
“你先回去。”裴行舟说。
宁栀回到自己房间,把小包裹里的东西收拾成两份,一份是她阿耶阿娘的遗物和五两碎银,另份是一包银子。
屋里没有梳妆台和篦子,她以五指为梳绾好发髻,简单收拾齐整,等亲卫过来喊她出发。
一刻钟后,关九郎敲门,告诉她可以动身了。
马车径直驶往城南清风巷,在明月楼前停下。
听闻一大清早便有贵客造访,顾妈妈忙出门迎接,恭敬点头哈腰。
裴行舟开门见山:“阿栀想接走她的朋友。”
他分明语气平静,却仿佛无形中施以万钧重压,顾妈妈道,“那小娘子就在楼下歇息呢,大公子和宁姑娘若是想见,老身现在就叫她出来。”
裴行舟颔首,顾妈妈忙转身下楼去找莞娘。
“你等等。”宁栀唤住她,取出一小袋银子放在桌上,“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收了钱,把莞娘的卖身契拿给我,再写份赎身书。还有,不许扣留她的行李。”
顾妈妈点头称是,但不敢当着裴行舟的面伸手拿钱,赶忙出门。
未多时,莞娘提着行李出现在门外,看见宁栀,眸光欣喜,“阿栀。”
旋即,笑容凝在唇边,因为宁栀身后还坐着个清俊英挺的男人,她惊讶于裴行舟居然会和宁栀一块儿过来,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宁栀过来牵着她的手,柔声说:“待会儿咱们就能走了,先进来坐一坐。”
莞娘怔怔随她进门,正思量要不要给裴行舟见礼,顾妈妈风风火火闯进来,“卖身契和赎身书都在这儿了,请大公子过目。”
宁栀接过递给裴行舟,他淡淡扫了眼,又还给她。
她看的仔细,连一个字都不放过,确认这鸨母没有暗中动手脚,冷冷看着顾妈妈:“事情已了,我便带莞娘走了。”
顾妈妈赔笑,“行的,大公子和宁姑娘慢走。”
裴行舟起身出门,宁栀与莞娘紧随其后,三人同乘一车,未免有些拥挤。
莞娘垂着头,一言未发,宁栀看得出来她害怕裴行舟,见状,主动开口询问:“公子,可否容许我先带莞娘下车去趟天香楼,稍后再回别院?”
担心他不愿放行,宁栀又说:“我大约一个时辰后便会回来。”
“让十一跟着你。”裴行舟道。
宁栀点头,与季十一说明情况,请他停下车,而后带着莞娘下车步行去天香楼。
天香楼是淮州上等次的食肆,三人一进去,便有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两位小娘子和小郎君想要用些什么?”
宁栀要了个雅间,请季十一暂且回避。
莞娘知道她心里藏着事,低声问:“阿栀,是不是那公子威胁你什么了?”
“没有。”宁栀浅笑,故作轻松道,“我思来想去,世上也没有亲人了,不如随他北上罢。反正他平日里是个出手阔绰的,应该不会亏待我。”
“可你不是说菩萨托梦……”
“一场梦而已,哪能当真。”宁栀打断,为她挟菜,“都是你爱吃的,等吃完了趁着天色尚早,动身回楚州,去宁泽郡投奔你姨母,她会收留你的。到了楚州,你继续做香粉口脂,可以赁间临街的门店。”
“我不走,阿栀你一定瞒了我什么!”
“我没有什么好瞒你的。”宁栀把那包银子放在她面前食案上,“这里是三十两银子,足够你回楚州的花销,越早出城越好,顾妈妈吃了亏,我怕她会找你的麻烦。”
说完,她径自去了雅间外,请季十一帮忙租赁马车,要能远行去楚州宁泽郡的。
莞娘抽泣着,说要随她一起,宁栀耐心哄了许久,才把她安抚好。
趁季十一不注意,宁栀悄悄附在她耳畔说:“等你把香粉铺子开好了,我就来楚州找你。”
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宁栀才带季十一折返回城。
回到别院比原定时间要晚,外头停着好几辆车,关九郎他们正在装东西,看样子是要远行。
宁栀小脸流露出惊讶,裴行舟将手负在身后,对她道:“过来,有事交代。”
进去时,凑巧望见他右手虎口那圈牙印正泛紫,甚至扎眼,宁栀心中一惊,紧张地绞着手指头。
裴行舟大概是来兴师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