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个人空间’这个概念?”袁希灿不疾不徐地放下已经吃完一半的午餐,语气轻快地问着坐在她对面那个看上去反应似乎有些木讷的男人,模样就像是在跟他闲聊。 董俊辉身体僵直地坐回到椅子上,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空间,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大人还是儿童,”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写满了对她提出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依然说得兴致勃勃:“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说过,我们每个人都被一个看不见的空间气泡所包围,当我们的气泡和他人的气泡相遇重叠时,我们会感到不安,从而下意识地调整自己与他人希望保持的彼此之间的距离。” 董俊辉抿紧了唇,眼神里看不出对她的这番话有什么反思和触动,只是他那双斜飞入鬓的浓眉蹙得更深了,也显得愈发老沉了。 她朝他耸耸肩,“个人空间从心理学上说是一种个人自我保护机制,它就像我们身体和心理的缓冲区,无时无刻地发挥着一种自我保护、交流和对私密性的调节功能,像缓冲器一样对抗着来自外界的感情和身体的威胁。举个例子,当我们搭乘一部电梯,我们通常会尽量避免跟电梯里的陌生人靠得太近、视线相互接触,如果这时候有人向你靠近和搭讪,很多时候都是会引起紧张和猜疑的,因为封闭的空间会导致个人空间的不足以及环境刺激的高度唤醒,因为我们要保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被侵犯,所以对于不同的人以及在不同的场合,我们对人际距离是有一定划分的。” 就像他对薛娅婷做的那样,不管她是什么态度,也不看是在什么情景场合,他总是以一种亲密的追求者的姿态侵占了她的个人空间,他也许认为这是一种献殷勤打动她芳心的方式,殊不知在卸除她对他的排斥和反感心的前提下,他这么做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人际距离概括起来可以分为四种,”袁希灿意有所指地望着他此刻坐的位置,目光微微一闪,“亲密距离、个人距离、社交距离和公众距离。霍尔在《隐匿的向度》上曾经给这些人际距离做了具体的划分:亲密距离一般在0到45厘米之间,它是夫妻、恋人、父母和幼小的子女之间的距离,就像……你现在做的这个位置,对于薛娅婷来说这就是一种亲密距离,所以你明白了吗?她为什么不愿意坐在这里而是选择逃离了食堂?” 董俊辉脸色一青,浑身僵硬地低头瞄了眼自己坐的位子,又看了看一旁早已空荡荡的座椅,表情阴晴不定。 袁希灿想起薛娅婷在谈及他对她的追求时那种几近窒息的样子,毫无疑问,董俊辉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对薛娅婷的行为已经不是一种正常的追求,而可以算是一种无孔不入的纠缠了。 “人们通过个人空间来控制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强度和程度,”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尽量不掺入自己的私人情绪,只是以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对他道:“不同的距离也决定了我们从彼此之间获得的刺激量,如果靠得太近,那么接受到的刺激量就会太多,一旦这种刺激超过了我们彼此的关系,只会带来不好的心理感应,所以适时调整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是非常有必要的。” 董俊辉的手紧紧拿着餐盘,眼神盯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端着餐盘走了。 袁希灿也不确定他对她的话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她一句反馈,从这点看来她隐隐发现董俊辉似乎也是一个在心理上有点问题的人。她不经意地想起这十年来他一直在晴光街默默无闻地工作而从未升职的传闻,以及他在选择对象上超乎寻常的挑剔和执拗,真的没有原因吗? 没有深入了解,她无法贸然做下这个结论。 想起薛娅婷似乎还在外面等着她,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餐盒,然后便起身出了食堂。 薛娅婷果然就等在她的调解室门外,袁希灿瞄了一眼她手里的饭盒,不禁莞尔一笑:看来她还真是来找她一起吃饭的,等这么久了饭盒里的饭菜居然都没动一下。 “你回来了?”薛娅婷一看到她从楼下上来便露出了笑脸,立刻迎了过来,“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都跟他说了什么?”这个“他”不用指明她也知道说的是谁。 袁希灿表情稀松平常地掏出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领着她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人,其他人住得近,中午都会回去,所以只有她会留在这里午休。 还没招呼薛娅婷坐下,她就自动自发地在袁希灿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嘴里还不忘吩咐道:“快点把门关上,可别让人来打扰我们。”一副压抑着情绪又忍不住带着点亢奋的口吻。 袁希灿依言慢吞吞地关上门,也不急着去问她任何问题,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顺便也帮她倒了一杯。 “你刚才跟董俊辉说了什么?”待她一在她面前坐下来,薛娅婷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是不是要他别再纠缠我了,没用的?他说了什么没有?”她满含希望地望着她,双眼熠熠发亮。 袁希灿静静地打量了她半晌,抿唇一笑。在晴光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董俊辉在追求薛娅婷,出于同事利益的关系,大家基本上都不怎么干涉他们之间的这些事,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这都是属于人家的个人隐私。薛娅婷早被董俊辉烦得不胜其扰,可是又找不到人求助。 袁希灿今天会对董俊辉说出那么一番话,其实目的并不是为了帮薛娅婷阻止他的追求。董俊辉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肯不肯放弃她,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他自己手里。她不过是站在一名调解咨询员的角度来为他们指出问题,包括薛娅婷自己。 他们此刻的相处状况,明显已经影响了他们彼此的生活。 仔细斟酌了一下心里的几个问题,她才不疾不徐地问她:“我之前就很好奇,你没交过男朋友吗?凭你的条件,随便带着哪个追求者到单位来亮一圈,董俊辉估计也不会再那么死乞白赖地缠着你了,人总是要有点自知之明的,不是吗?” 抛开公务-员这层身份不谈,董俊辉无论是从年龄还是外表,或者自己的家庭条件,在城市里都算不上一个十分理想的相亲对象,以薛娅婷的眼光看不上他也很正常。但是显然董俊辉不是这么认为的,顶着公务-员这层在无数底层或者农村的人看来自带光环的身份,他心里仍是带着某种优越感的,正是这种优越感才让他在选择婚姻对象时显得无比矫情和挑剔,甚至展现出了一种让人费解的盲目和偏执。 据说董俊辉追她时间也不短了,袁希灿现在不太确定他有没有将对薛娅婷的这种追求跟自己的某种理想化意象联系起来,如果是,那就很麻烦了。 从心理学上说,理想化意象是一种无意识的现象,尽管患者的很多奇怪夸张行为在一个外行的观察者看来也再明显不过,但患者却不知道他正在把自己理想化。他或许会隐约感觉到他在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畴的事或者在对自己做出很高的要求,但由于他把这种对完美的追求错当成是真实的理想本身,他也就不会去考虑他是否做错了,反而还会为之自豪。患者把真实的自我当做理想化的自我,理想化意象取代了基于现实的自信和自豪,弗洛伊德曾经给它下了一个定义——自恋。 袁希灿不确定董俊辉是不是陷入了这种“自恋”的人格障碍,一般人对于薛娅婷这种难追的女孩,可能追求一段时间就识趣地放手了,但他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如果不是对她怀有太深的感情就是对自己抱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自信,自信他一定可以追到薛娅婷。 但这种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呢?她忍不住细思这一点。回顾董俊辉在晴光街这十来年的工作表现,不得不说是平庸的、黯然失色的,不然的话他不会在干了一圈晴光街所有的部门之后依然还是待在这里,每个提到他名字的人几乎都不会对他有太高的评价。 袁希灿有理由相信,长期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工作,董俊辉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是不太可能的。但出于一种人的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董俊辉习惯了在这样一种处境下生存,甚至找到了某种让他觉得安心和愉悦的心理平衡,他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包括他在追求薛娅婷的时候。 她无法就此认定,董俊辉是不是真的已经陷入了某种心理疾病当中,但是作为当事人的另一方,薛娅婷的状况和处境却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 “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她蹙眉认真地问了她面前的薛娅婷一句。当遇到一个心理可能有问题的追求者的时候,与其期盼着他的主动放弃,倒不如自己主动找一个更好更强大的竞争者,一来是给自己机会,二来也是更好地让对方知难而退。 薛娅婷垂眼沉默了良久,久到袁希灿以为她不会向她坦诚说出自己内心的话,她暗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的确,有时候,面对熟人,尤其还是自己身边的同事,内心的隐秘不是那么容易说出来的。 “其实……”然而薛娅婷最终还是开口了,也许这些话早已憋在她心里很久了,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所以她选择找到了身为调解咨询员的袁希灿,“我有一个跟我关系一直很……特别的朋友,他是我的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初恋情人?听到这个关键字眼的时候,袁希灿不禁心念一动,脑中瞬间浮现出那几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