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牵别人家的羊。”白素珠收拢了油纸伞,牵着青青走向不远处的放鹤亭。青青低了头不言语,犹自骨碌碌转着眼珠。 “不光寻常人家的用件拿不得,官府之物更不可拿。你想,天有不测风云,一旦旱涝水灾,全城百姓人人都指望着官家开府仓救济。我们要是昏了头不告自取,将来少不得要拿命还的。” 听到此处,青青才有些郑重起来,一面想着自己几百年才苦修出的人间女子容貌,一面点着头。她哪知道白素珠另有打算,许仙前半生有两次流放之刑,一自钱塘至苏州,一自苏州至镇江,翻算起来竟都是间接代青白二蛇受过之事。白素珠心知流放不可免,便常常思索如何使她姐妹二人尽可能脱身事外才好,而第一要紧之事,便应早早断了青蛇盗窃库银的念头。因此白素珠和青青定居钱塘半年以来,除每月房租等零碎开支要靠去山西、海南一带的恶霸之家豪夺取之外,平素可谓是事事简朴,安分守己。白素珠也明白自己对青蛇并未做出好的表率,可仍常常为此事告诫青青,终归算是求个心安。 “姐姐,我已好好记着了,一会儿就去还伞。” 白素珠见青青口服心服,也就开心起来:“孺子可教也,只是天色尚早,贸然取伞还伞无一不太过张扬,还是今夜趁着无人月色悄悄物归原主较好。” 青青正欲一口应允,忽地想起一事,脸上便有了犹豫之色:“姐姐,你说这几日是日月精华最浓之时,按时体悟于我修为大大有益。我舍不得这七百年一遇的天机,不如……” 白素珠忙截住这话头:“有借有还,这伞一定不能留,你那偷懒任性的脾气也不能留。日月精华既是可贵之物,若必有一种不如,不如我替你去还,但下不为例。你这伞是从哪里牵来的?” 青青撇着嘴回忆:“外出之时路过画扇街口,瞥见个汉子拿着这伞进了户白墙灰瓦人家,门口挂了一对半新的竹灯笼。后来下雨,我记起这事,便取了它来,我好给姐姐遮上的。” 白素珠笑道:“白墙灰瓦竹灯笼,水乡家家都是这般。想那画扇街口南北住户数十,难道我要一门门闯来么?”青青盯着油纸伞细细想道:“墙内似乎植了三四株玉兰。哈哈,姐姐,你瞧这伞柄上挂的是什么?” 原来伞下摇摇晃晃垂着一块二指宽的木牌,上书一个“李”字。 是夜,白素珠为青青布好静心修炼闲人勿入的结界,转身去前厅取来油纸伞,一缩一拈收入若轻锦囊。而后行至后院,只见小圃中的杜鹃花随风轻轻摇摆,颇有曼妙之姿。白素珠微微一笑,乘风而去,展眼已立身于画扇街口。 夜深人静,打更的梆子声一步步消失在远方。白素珠以障眼法隐了身形,悄没声地自南向北查访李府。不想摸索了半日,居然晕头晃脑一无所获,正途经俞宅,她察觉内院有清气流荡盘绕,料定府中亦有修炼之辈,意欲前去一问究竟。 却见一位老者默坐榕树之下,脚边的一卷经书无风自动,已快翻尽,眼见是一轮修炼将完未完之时。白素珠不敢出声,静候在一旁。过得片刻,那老者收了经书缓缓站起,已看出白素珠并无恶意,便行了个礼:“半仙深夜造访,想必是为画扇街的迷魂阵而来。” 白素珠已有一千八百年道行,虽是妖质,可平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她自忖半仙二字还担待得起,于是坦然受之,淡淡道:“乞恕不请自来之冒昧。”心下不免嘀咕着:原来是入了迷魂阵中,怪道东碰西撞不见出路,直忙活了半夜。 那老者道:“小道既为通灵古树,原该独善其身六根清净,可自思数百年来凡人灌溉供养之恩不可不报,故而道行虽微却也愿尽绵薄小力,护持街上一干人家好梦沉沉,不受贼盗妖魔侵扰,因此摆下这迷魂阵。不意今日……” 白素珠暗暗点头:倒不是个作恶的。忙说:“老翁不必介怀。在下今夜原是替小婢还伞于画扇街李宅人家,却不知本地有几户姓李,几户姓王,绕树三匝,终致陷于迷失。老翁若肯行个方便告知详情,白素珠感激不尽。”说着,取出那把油纸伞。老者一看名牌字迹即便了然,向南一指。白素珠大喜,忙忙道谢告辞。 那老者道:“半仙且留步,待在下撤去迷阵,还复清明。”长袖一挥,身后的榕树根须陡然间互相缠绕,渐渐发出零零的光,此乃阵法消亡之象。晃动的根须带动树冠摇曳,洒下一地榕叶,在月光下亦止亦滚,淅淅飒飒煞是可爱。 白素珠拾起一片落叶边走边看,忽听身后那老者叹道:“新叶旧叶纷纷在初春更替,我这些子子孙孙最是身不由己不过。白日或许还在枝头嬉笑,夜间一阵摆弄便扯落了无数痴心妄想,可见世间的事,得遂人愿的本无一二。” 李公甫一路趔趄着回到了画扇街口,也许是喝得太醉,他老半天都找不着北,在街上绕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家门。最后他实在太累,终于倚着墙睡去。朦胧中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掉了满地,砸得耳朵痒,他揉着困眼挨墙站起,眼前赫然就是久违的李宅正门。 “见了鬼了,踏破铁鞋无觅处一至于此吗!”李公甫踩着满地榕叶摸索到门环,喷着酒气咚咚咚敲将开来。许娇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草草穿戴一番赶往前院。哪知醉酒之人行事往往随心所欲,李公甫一时也等不得,眨眼间不见门开,越发急躁起来,扯着嗓子不管不顾地叫嚷:“开门啊,我是李公甫!我李公甫!……回……来了……怎地不给!我开……门?” 这一叫下来,别人犹可,就连许姣容也不过有些担心打扰邻居清梦而已;天上人间,过去将来,只把个白素珠惊得像膝盖中箭脖颈着凉,她大睁着眼看李公甫扶着妻子进了家门,一时间呆在街上竟连半步也迈不出。直到李宅正门吱的一声关上,又闻咣的一声倒闩,门前榕叶迎风飞了几寸高,白素珠才发现自己紧握若轻锦囊,不知不觉出了半身冷汗。 李公甫被灌了两杯醒酒茶,不再撒疯,更兼得许娇容绞了面巾替他热热地抹了抹,一股睡意早就兜头上脑欲罢不能,不想肚里一声咕噜,喉头一酸,呕出许多酒菜来。许娇容如遭雷击火燎,瞪了丈夫半日,半好气半好笑地出去另打了一盆水。 吐了个天昏地暗的李公甫睡意全无,乜斜着眼看出是妻子在收拾残局,心生几分愧疚、几分怜惜,大着舌头软着手足道:“睡去吧。”地已洗净,许娇容正替他换着干净衣裳,听到这话也懒得回了。李公甫望着许娇容匆匆挽就的发髻,忽然道:“怎么不见汉文?”许娇容头也不抬地把丈夫身上的衣扣扭好,刚想说什么,眼前一花,窗外似乎闪过一个人影。她咦了一声,夫妻二人披衣秉烛携手出卧室查看。只见春风剪剪,悄无人声,唯有庭中的玉兰开得正盛,一大朵一大朵,白若玉碗,红似流霞。许娇容笑道:“这个时辰要睡也难着觉了,你去摘朵花儿来我戴,不枉我辛苦打扫一场。” 白素珠隐身徘徊在西厢廊外,显得生无可恋:白蛇传说中的青年许仙,父母双亡,一向寄居在姐夫钱塘李公甫家。没想到她白素珠千防万防,还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里。李宅不大,没有多余的房舍,适才查看过堆满杂物的东厢,顺手把油纸伞一搁,那么这剩下的西厢,必然是许仙的卧房。 “这冤家……哼,我总不能白来吧!”白素珠咬咬牙,一个闪身穿入房中。 室中无灯,但这不是问题,夜能视物是妖精的基本修养。白素珠轻手轻脚踱向空空如也的书案,空空如也的椅子后是一架架书,有的是蓝皮套装,有的则是单本,密密麻麻亲密地列着。时不时在一排书队中霍然缺了一口,那是书被抽去的痕迹,而被抽去的书,则累累摞在案头,什么《诗经》、《道德经》、《本草经》之类。笔架前晾了一幅干去多时的字帖,白素珠低头一看,誊的是一首《寿楼春》: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悼亡词,他懂什么呀?”白素珠这样想着,满不在乎离开书案,径自走向略有剥落的架子床,打算将这冤家的相貌一睹为快。微微掀起窗帘一角,她不由一怔:床上锦被横铺,软枕空放。 原来室中也无人。 耳听脚步声近,白素珠飞身躲向梁上,一刹那有些疑惑:这是客房? 却见许娇容和李公甫并肩走入,李公甫点亮油灯,屋内登时亮了几分,只听他抱怨道:“你也太多心,汉文不过是去朋友家小住一夜,怎么这么巧偏就遭了贼么?就算是贼,这也是个愣头愣脑的外乡贼,居然找上衙役头子家了!”许娇容又细细查看了半日,才放下心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下好了,一切平安。你说得对,八成是我把花影错认成人影。对了,说起汉文,前些日子胡大白菜家那三姑娘的亲事,可有回话没有?”李公甫打了个哈欠,两眼有些支持不住:“说是清明过后给个准话。”许娇容也有些累,当下也不再提,两人关了门,仍旧回房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