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杨柳依依,正是初春时节,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开始在绵绵细雨中发散开来。博艾行步于孤山小岛,将满庭春色视若无睹,只在淅淅沥沥中沉浸于一种思量。身后的青衣小鬟见雨有渐大之势,黑白分明精光流转的双眸一转,暗地里念了个咒,腰间骤然多了一把油纸伞。 小鬟紧赶两步,上前为博艾撑开油纸伞。博艾将脚步一顿,抬头略看一看小巧轻盈的伞,一把接了过来,语气转愠:“青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乱牵别人家的羊。” 其实博艾第一次遇到青青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谁了。 汀州有仙草,可以入丹药。博艾当时正缺一味汀州仙草,在天网山上寻觅三日不获,正自烦恼不堪,一怒之下成云致雨,将山上风物刷了个彻底,意欲逼出仙草灵气顺藤摸瓜。 博艾藏身乌云之后,凝目而视。只见山中一隅微微有异,在夜间发出淡淡青光。“是仙草吧?”博艾琢磨着,飞身而下。一时间风息雨止,天网山上的杉树犹自滑落着水滴。随手采了些花草编成薄毯隔去泥泞,她志得意满走向青光之所在。 远远闻得窸窣打斗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蛇一獾相缠不休,在草木中翻来滚去。只见那小小青蛇受伤不轻,见缝插针地钻东窜西;山獾脚上虽有血痕,反应却并不迟钝,一扑一抓皆是要害。这不是两只寻常兽,而是两只妖,只因相斗日久真气耗尽,慢慢现出了原形,居然依旧争缠。俱伤之下妖气不断溢出,是以发出青光,引得博艾误认仙草。 博艾取出八卦镜向外一照,顿时一股青烟织成极薄极密的一片网,兜头罩住了那山獾。山獾几个转向逃脱不出,只得仰头恨恨地瞧着博艾。青蛇见情况有变,也不顾情由忙忙扎入深沉夜色中。 博艾转头不见了青蛇,微不可闻地发了声笑,一股疾风信手拈来,卷得一山的劲草大半折了腰,那青蛇不由自主被推回博艾脚下。博艾托青蛇于掌中,正色问道:“你逃什么?”随即注意到青蛇尾部的伤痕,博艾眼神不再凌厉,扯了花毯置蛇其上,吩咐道:“别乱动了,我先与你疗伤。”一面伸出两指从头至尾,从尾至头地拂过,青蛇浑身发冷,慢慢睡去。 博艾安顿好青蛇,徐步走近山獾,厉声道:“我对你们的恩怨毫无兴趣,不过我素来讨厌鹰獾一类罢了。我只说一句:若你自愿流放八千里行善三百年,我便饶你不死。你要命不要?”那山獾不敢犹豫,连连点头。博艾取出符咒幻出枷锁,不偏不倚把山獾扣上:“八千里行程一满,精钢宝锁即刻消落。三百年功德累毕,神桃木枷也会分离。你走吧。”小指一勾,打散了困住山獾的雾网。 那山獾如临大赦,夜风一般飞逝而去。 这边厢青蛇已半转醒,化出人形饧眼望着博艾。博艾顺手编了个蒲团坐在青蛇对面,定一定神,自口内伸出一条蛇信。这时月上中天,朗照着地上细碎的花草,也朗照着博艾似人似蛇的影。 青蛇了然:“原来是本家。救命之恩,小青没齿不敢忘。” 博艾心中一动,脱声问道:“你叫小青?” 最后一把汀州仙草被扔入汉武帝的鼎炉,云缕洞内蓦地一片祥光四射。一名竹子精手持孔明的羽扇,机械地看着火。博艾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昭君的琵琶,发出断断续续并不悦耳的音调。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里,不安宁的也许只有博艾的一颗心。 博艾很烦躁:唉,要遇上她了吗?唉,已经遇上了她了啊。 众所皆知,在白蛇传说里,白蛇有一名青蛇婢女,有的传说里是青鱼婢女,总之是一个青色的婢女。博艾知道许仙是不得不遇的,上天已有启示,许仙是她修仙路上一个绕不过的坎。她不得不报恩,可是她也不愿意走向雷峰塔。她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青蛇,结局会不会有些偏转? 所以,当博艾初第一次认出青蛇,便下意识地拒绝了她。 “你叫小青?” “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没有不对!你也别说什么没齿难忘!我,我只是……只是在找汀州仙草,找了好几天都没个头绪。小青,你熟悉这里,你若能帮我采到仙草,管他什么救命之恩,也都一笔勾销了。” 取得仙草的博艾匆匆别过小青,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离了天网山。 “娘娘,丹药已成,请您移步来看一看。”竹子精蹑手蹑脚地侍立在一旁,神游天外的博艾如梦初醒,疲惫地摆了摆手,也疲惫地下了一个决心。 小青自打成精,就不是盏省油的灯。也曾因过分张狂而命悬一线,幸好天可怜见的,从天而降一位法力无边的蛇仙!说实话小青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仙还是妖,只记得了她淡淡的风姿,好像一切洞知一切无谓的样子。 小青就学不会那样,好不容易化成人形,就再也不肯在湿冷的矮丛中匍匐着,人间两个字似乎充满了温情,不遗余力地吸引着她。温情是什么?不知道,也许是烧饼摊上腾腾热气吧!不过人间也有很多烦人的规矩,比如什么礼尚往来、看菜下碟,以至远水近渴之类,听起来就怪累的。又幸好,她小青独来独往,向来不会被这些绊住。 “初次做人,请多关照!”这样的句式一时想不起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在月明星稀的某一天,青蛇顺着屋脊爬上了远来客栈的屋顶,却忽然很想对着全城熟睡的屋宇说出这句话。那一天,只有几只偶然略过的飞鸟看到了一位青衣青衫的女孩儿倚着远来客栈屋顶上的片片灰瓦,目光新奇地等待着新一轮日出。 博艾到钱塘的第二天,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从博艾修炼到一千六百年开始,只要她混入红尘,总能第一时间听到附近的叫苦声。这类叫苦声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实实在在的苦。有时候是侯门绣户的小姐伤春离魂,有时候是寒门蔽户的学子抱书兴叹…… 行善是能积德的,对妖精来说也能积累修为。和博艾同期修炼的妖精们往往要东打听西求索,才能间或刨出一件可以被解决的惨事。而各式各样的人间惨剧,对博艾来说竟是俯拾即是!博艾仔仔细细地听了二十天,在近乎癫狂之余,获得了一个很深刻的领悟:世上的苦很多,解不了的苦更多。 从前在青城山,还能把叫苦声的方位分享给羡慕得抓耳挠腮的伙伴们。此番独身来到钱塘,人生地不熟,这份“独乐乐”无论如何也不能“众乐乐”了。看官会问:大可冷着心肠不顾啊!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受得住一刻不停地听着如蚊蝇般不绝如缕的哀声。根据博艾两百年来的探索,如今对这一种秉异天赋已有了些许心得:一月之中,只要做三四件好事就可免于聒噪。 掐指一算,本月只剩一件功德未取,这些时日劳于奔波来往之间,实在腾不出尾巴搭理凡人沧海一瞬的琐事。“既然目的地已到,又刚好碰上第一桩惨事……”,博艾揉着太阳穴起身,“干脆,我就早帮忙早轻松吧。” 小青与街角的卖花的石七正吵得火热,博艾已娉娉婷婷地穿过围观的人群,准备买下所有的花,好让石七赚够钱给父亲买药求医。卖不出花的石七牵动愁肠,在心中发出令天人动容的悲伤,他舍不得日薄西山的父亲,他还没来得及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小青却不在乎这个,她只听人说过钱很难赚,而眼前的小贩偷别人家的种子养出了漂亮的花,她认为这样赚来的钱叫做“不义之财”,她认为这样的不义之人不应该赚到钱,至少不能那么容易地赚到钱。 博艾和小青对视一眼,心中各自起了打算。小青为意外的重逢喜不自禁,博艾只觉一颗冰冷的心砰砰直跳,脑中一笔一划现出了两个字:孽缘!但还是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态度完结了两人的纠纷,蛇仙姐姐的要求小青自然统统心悦诚服。望着石七远走的背影,博艾对小青说:“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人烟外,博艾正准备向青蛇解释一下石七的孝感动天以及暗偷花种的无奈,小青反是一副了然的样子,摆了摆手示意博艾不必再说:“我信得过你,你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博艾说:“不是这个理,人间的事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的,如果你不懂得凡人短暂一生的种种灰色,你永远也接近不了人间。” 小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博艾心中千回百转,寻思着这次打发走她,只怕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的相遇,只怕是甩不掉她了。不如……唉,不如还是按照传说,先把她収为婢女,从此好好教导,至少不能让她盗取库银。 计较已毕,博艾便说明了自己游历人间的原由,又说:“只怕你我缘分不浅,不如就地结拜,在人间也好彼此照应。只是我如今不愿叫你小青,我们各退一步,从此叫你青青,可以不可以?” “青青就青青,你是白蛇,难不成你叫白白?” 这个问题博艾还真没有想过,前生她叫博艾,几百年来却没人问过她叫什么:“白白就……不,我不叫白白。”这个名字太傻了,“我叫白素珠,你称我姐姐,或者和别人一样叫我白娘子吧。” 情急之下博艾哪有什么现成的名字,下意识避开了“珍”字就算是应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