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渐暖,春光越发明媚起来,长江南北已是处处桃红柳绿。皇城之中,御花园里也是一片草长莺飞的春日景象。 张慧妃自接了承办春宴的旨意之后,半分不敢怠慢。后宫许久没有设宴,再加上此次是皇帝钦点由她主理,张慧妃更是用心打点,只怕让人挑了毛病说了嘴去。 却说那晴音阁是御花园中太液湖边的一处水榭,难得的是隔了几米之外另有个三丈见方的石台,正好用于观赏歌舞之用。晴音阁中平日里也少有人来,只放置了几张桌椅供人坐,张慧妃早个几日便命人将晴音阁整理了出来。撤去了平时的方桌,换上卷云纹曲边牙头的花梨森木宴几,描金菊蝶文楠木靠背椅,按座次放了。 这一日,风和日丽,却是今年难得的好天气。张慧妃不放心,早早到了晴音阁。她上身是一件丁香色云绸五彩纳纱补子对衿衫儿,下面是一条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她先将预备的点心、茶水确认了一番,又提点了一番安排侍候的宫人,四处瞧了一遍,都还稳妥,才算放了心。 “娘娘忙了这半日,先歇歇才是。”朝霞奉了茶给她。 张慧妃接过杯子放了心坐下来,轻啜了一口,搁在桌上,看着阁中一切井井有条,她慢慢摇了摇手中的帕子,“希望今日只不要出什么问题,一切顺利就好。” 水榭边种着蔷薇花,那花香随着清风入室而来,刚才那一点子燥热全消了。 接近预定的时间,嫔妃们三三两两都来了。安宁玩心重,早早拉着青秋来了。 她一边打量着别人一边叽叽咕咕地和青秋说话,“青秋,你瞧那张贵人的宫女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盒子?里面是笛子还是萧?” “笛子吧。听说张贵人学了好些年的笛子,造诣很高。”青秋瞧了一眼宫女手上捧着的锦盒,淡淡道。 “真的吗?看不出张贵人这么厉害。”她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问:“那不是夏美人吗?你觉不觉得她今日的妆容好奇怪?眼睛挑得快飞出去了。” 青秋拿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你呀真是少见多怪,夏美人擅长的是胡旋舞,这应该是配合舞蹈的妆容。” “胡旋舞?只是她这衣裳跳得起来吗?” 青秋笑道:“你没瞧见她的宫女带了个包袱,只怕里面就是舞衣。如今若是早早穿上了,哪里还能让人惊艳呢?” 安宁点点头,佩服地看着青秋道:“青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以为象你一样,和小猪一样只知道吃吗?”青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娘说会吃是福气,而且我吃了还不胖。”安宁不以为然,得意地又拿了块点心。 青秋看她吃得开心,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安宁天生丽质。” 安宁慢慢吃完手里的点心,“你看,权昭仪也来了,你瞧她带着的是什么,是不是也是笛子。” 青秋笑道:“据我所知权昭仪擅长的是萧,只不知技艺如何。” “这样想想,我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技艺了。”安宁叹口气,四下瞧了一圈,咦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若姐姐怎么还没来?” 青秋听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一向守时的般若还未到,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只要是姐妹们的聚会,她一向准时,若是坤宁宫的早会,她则到地更早,今日是春宴,论理她不该迟到才是。 “她一向守时,今日怎么晚了,难道是病了不成?”青秋嘀咕道。 “昨日见她时还是好好的,应该不会啊。”安宁摇头道。 不过,还没等二人想明白,便听人通传,皇后到了。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到门外迎接皇后。今日的皇后气色看上去比前几天略好了些,她穿一件明黄色直领祥云大衫,对开领上缀着三颗纯金菊花纽子,外披一件绣团龙纹的深青质的四襈袄子,头戴双凤诩龙冠,端庄地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地下了凤銮车。 “各位妹妹请起吧。”皇后抬了抬手。她瞧着满园的春光,笑道:“今天这日子选的真好,前些天一直下着雨,到前儿晚上那一场大雨下的,本宫心里想只怕今日这宴都会不成了,谁知昨日一早竟晴了。” “那是皇上和娘娘洪福齐天,皇上选的日子,老天爷不也得给皇上、娘娘面子。”慧妃笑道。 皇后笑道:“慧妃妹妹越发会说话了。只是这日子是皇上选的,原不干本宫的事。” 皇后进了晴音阁,看了看四处的陈设,“不错。这次皇上指定让慧妃妹妹操办,真是选对了人,看得出妹妹真正是花了心思。” “妾身奉旨操办,不敢领功。”慧妃敛容道。 皇后见她不似往日那般傲气,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眼,才转开眼神环顾了一圈笑道:“皇上今日只怕还些国事要办,打发了人来吩咐说不要等他。众位妹妹可都到了?若是全了,就开始吧。” “好象洗泉宫的颐贵嫔还未到。”和嫔在旁轻声开口道。 “颐贵嫔?”皇后顿了顿,“贵嫔妹妹有什么事吗?怎么这个时候还不曾到?” 众人都摇头道不曾听说。 “贵嫔妹妹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还是等一等她吧。”皇后拿起茶碗慢慢开口道。 皇后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明显,人人都知她意指颐贵嫔恃宠生娇。只是明知皇后话里别有用意,想到皇上宠爱颐贵嫔而破了许多例,许多人心里还是不舒服了一下。 尹昭仪冷笑一声道:“颐贵嫔未到,我们姐妹等一等倒也无妨。只是皇后娘娘与慧妃娘娘在此,只怕颐贵嫔经不起这么大的福。” “颐贵嫔的福气有多大,只有皇上才知道。” 皇后话里的意思,众人听了心里都是一惊,难不成这颐贵嫔就这般受皇上宠爱。皇后的目光逡巡了一番,笑道:“不如咱们再等上半柱香,若是她还未到,咱们就不等她了。” 皇后这样说了,众人也不好多说,只能坐下干等。皇后见众人无话,又道:“听说今日有几位妹妹准备了节目,看样子今日咱们可以大保眼福了。不知都有些什么?” 几个准备节目的嫔妃都泄了气,自己精心准备的歌舞都是为了皇帝的青眼,皇帝若是不来,哪个还有兴致上台表演啊。慧妃知道众人的心思,道:“皇后娘娘,听说舞乐馆仿唐乐新排了几支舞蹈,不如咱们先赏新舞,等皇上到了,各位妹妹的节目再开始表演吧。” 众嫔妃连连点头。 皇后意外,这实在不象慧妃往日压着众人,不让出头的性子,今日竟看不透她了,但她一向做贤淑状,只能顺水推舟道:“慧妃妹妹这主意不错。那大家入座先赏吧。” 一时丝竹之音响起,舞伎们身着水袖长裙随着乐曲起舞,只是座下许多人都是心不在焉无心观赏。 一支《菩萨舞》舞了一半,门外小太监通报进来,“皇上驾到。” 舞伎们退到一边,皇后带头立起来迎接圣驾。只见一身宝蓝色五福团龙蜀锦常服的皇帝款款而来,进了门,他略停了停,向后方瞧了一眼,只见颐贵嫔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手平身,颐贵嫔才上前一步向皇后请安。“妾身来迟了,还望皇后恕罪。” 只是不等皇后开口,皇帝已笑道:“这不怪颐贵嫔,是朕借了颐贵嫔的手写了些东西,才来晚了。若要罚,罚朕就是了。” 皇后见皇帝这般殷切地维护颐贵嫔,面上略有些挂不住了,勉强笑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臣妾怎么敢责怪贵嫔妹妹呢。”只见颐贵嫔一身白鹇纻丝直身袍儿,外罩一件玉色比甲,纤腰上系着同色的宫绦,颇有几分出尘之气,只是瞧她俏生生地立在皇帝身边,皇后心中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般若见安宁向她悄悄招手,指指身边的空位,便偷偷地向她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等皇帝落了座,她便坐到安宁的左手边,她的左边是郭昭仪,她向郭昭仪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等她坐定,安宁悄声道:“若姐姐,我是在想你怎么还没来。谁知,你和皇上一起来了。” 般若延用皇帝刚才的说词,“皇上有事吩咐我来着,这不完了才过来,偏就晚了。” 她脸红红的,其实才不是皇帝让她帮忙写字什么的事,皇帝这说辞也太假了,难道自己的字能好过翰林院的人不成?不过是二人和好后她葵水未净,皇帝欲求不满了这么些日子,刚才二人耳鬓厮磨之后,差点儿擦枪走火,皇帝便痴缠着她帮他解纾罢了。只是一来二去的,时间就晚了。 皇帝见自己来了众人拘束,便笑道:“让众位爱妃久候了,朕既然来了,这歌舞别停,继续跳起来吧。” 一时乐声响起,众舞伎听了忙入了场,重新翩翩起舞起来。 丝竹声中,皇帝一边品酒,一边听慧妃在下座介绍道:“皇上,这是舞乐馆新排的《菩萨舞》,是依着唐时的旧乐谱重新编排的舞蹈。今日是头一次正式表演。” 皇帝心不在此,瞧着般若落了座,只草草点点头。倒是皇后一向礼佛,听了慧妃的介绍有了些兴趣,细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只是有几个舞伎太过跳脱,左边那圆脸的舞伎一脸娇媚的样子,实在不够庄重,若说这叫菩萨舞,只怕亵渎了菩萨。” 皇帝笑道:“皇后太较真了,只是一支舞罢了,哪里有如此严重。你一向端正大方,就别苛求几名小小的舞伎能有菩萨的端庄了。” 皇后见皇帝心情似乎极是愉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罢了。 一时舞罢,慧妃起身道:“皇上,今日几位妹妹都准备了节目。” 皇上点点头,接过慧妃呈上的单子瞧了一眼,都是一些歌舞曲赋,“那朕就翘首以盼了。” 张贵人首先上场,她向上盈盈一拜,“妾身就抛砖引玉。”她接过宫女递上的玉笛,调节了气息,将一曲《鹧鸪飞》悠扬委婉地吹奏了起来,先是抒情的慢板,慢慢地节奏加快,活泼了起来。张贵人有心卖弄,于音技上颇多技巧,众人本来各怀心思,这会子也被吸引着专心听起来。 一曲终了,众人都拍手称好。张贵人羞涩地低头行了一礼,“妾身献丑了。” 皇后笑道:“张贵人这笛子吹得真好,那些乐师只怕都被比下去了。” 皇帝也颌首,“不错,不错。这曲子吹得好,朕重重有赏。” “谢皇上。”张贵人听了,欣喜地行了一礼。 安宁悄声道:“没想到这张贵人果然厉害,她这一曲这样一吹,只怕后面的人都有压力了。”般若听了也深以为然,这张贵人绝对可以说是专业一级水平了。 “安宁,你的歌唱得不错,为何不上去?”般若之前听过安宁唱词,虽比不上清音的专业,但也颇为动听。 安宁摇头,“我不行的。青秋说我这样的水平,自己宫里唱唱也就罢了,别人听了要被人笑掉大牙。” 般若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会?”却见青秋在安宁身后向自己使了个眼色。般若知她事出有因,便将话题引了开去。 正说话间,却见一位小太监端了一份酥油泡螺儿上来,般若不解,小太监恭谨道:“这是皇上特赐给贵嫔娘娘的点心。”般若转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对着她颌首微微一笑。这大庭广众之下,般若不好意思打这眉眼官司,微微欠了欠身当是谢恩了。 般若不好独享,便招呼安宁与青秋一起食用。安宁捡了一个吃,咬下去软绵香甜,入口即化。 “青秋,你尝尝这个点心真好吃。”安宁眼睛都亮了。“若姐姐,这点心叫什么名字?” “酥油泡螺儿。你若喜欢多吃几个。”这酥油泡螺儿出自西域,由乳酪与蔗糖霜所制成,因中原极少出乳酪,所以一向极为稀少。皇帝见桌上有这道点心,知道般若爱吃这个,特意赐给她的。 青秋也尝了一个,笑道:“安宁,别只顾着贪嘴,过几日又要说新制的春衣穿不了,该哭鼻子了。” 安宁听了嘟着嘴悻悻地放下了点心,般若见了掩着嘴和青秋一起笑了。 随着乐曲,一群舞伎翩然起舞,与方才的《菩萨舞》相比,这舞轻盈柔美,领舞的女子一袭淡绿色的舞裙站在中间,裙上环佩琳琅,长长的衣袖,极窄的腰身,如春阳下的弱柳在风上飘摇。那舞伎轻摆腰肢,长长的衣袖随她的节奏忽上忽下,如弱柳拂风,又如垂莲之绽放,真是美不胜收。 般若被那曼妙的舞姿吸引,瞧着目不转睛,甚为叹服。 忽听边上郭昭仪曼声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般若接道。 郭昭仪有些意外,“没想到颐贵嫔也知道这首李群玉的诗。” 般若只是下意识地念出来的,听郭昭仪说了,自己也很意外。“刚才听昭仪妹妹念了前几句,心里不知怎么就念出后面几句了。难道场上所跳的就是那著名的《绿腰舞》?” 郭昭仪微微点头,看那女子随着节奏越舞越快,叹道:“果然如回莲破浪,如乱雪萦风。” 般若也完全被吸引了过去,见那舞伎的腰肢软得象没有骨头一样,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芙蓉玉面上一双眼睛魅惑地一转,她不由咦了一声,“这不是那夏美人么?” “这就是夏美人啊。”郭昭仪笑道。 “真的是她啊?!瞧我这眼神。”般若自嘲道。“没想到她的舞跳得如此之好。” “若非出类拔萃,又怎么敢在皇上面前表演呢!”郭昭仪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般若向皇帝看去,却见他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起舞的夏美人。 一时舞罢,皇帝带头鼓起掌来。夏美人已是香汗涔涔,微微喘着气向皇帝娇媚地一拜。慧妃笑道:“夏妹妹的舞真是好,臣妾要替夏妹妹讨个赏。”皇帝抚掌笑道:“有赏,有赏,一定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