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裴云初刚来云溪三日,江珂和他却也只有最初匆匆的一面之缘。 倒也不是裴云初存心避之,听观中发须花白的张老头讲,他刚入三清观的时候,体内极虚,睡了足足一个昼夜,再靠几帖大补药吊着才勉强有了些精气神。 张老头是观中医术最佳的大夫,年过花甲却也心有童趣,倒是越来越活出了一副顽童性子,平日里常与小辈们调侃聊天。他自诩行医大半辈子,遇了无数疑难杂症,但初遇裴公子时却也是一惊。 习武之人按常来说,即便深受重伤也能从脉搏调息隐约探出些所修心法,即使不是内功深厚之流,多少也能知晓些内力。按张老头所言,他见裴公子时却完全探不出半点,似未盛水的器皿般,仿佛是一个未曾习武之人。 江珂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刚从私塾回来,脑子里还被“之乎者也”弄得困意绵绵。她心知张老头没事总爱虚张声势,三分硬说成十二分,于是听了个大概,略去了张老夸耀自己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力的段子,稍稍留了个心眼,便回观中玩去了。 说起江珂自己,身世也算是有些传奇。在这三清观中,她虽姓江,身上却并没有江氏的血脉。 据说,在约莫十年前,江南一带洪水泛滥,半个月连续的暴雨倾盆加上正值汛期,可九州朝政昏庸无度却不以为然,草草派发了些救济的粮草和银两想平息此事。可没过多久,汛情越发严重,导致九州的半壁江山都水灾连连,粮田尽失,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九州东楚政权也随着在风雨中摇晃的民心,散了大半。 那时,云溪虽地处江南,但平日里修堤疏水加之有心提防,险情反倒尚可。于是为了赈济灾民,江文中夫妇携一众三清观弟子去附近的村落助村民们度过险情。路经一处靠近华州的村子时,江文中遇到了还在襁褓中的江珂,这个身处险境的婴儿却没有啼哭,雪白的颈上挂着一条羊脂白玉的坠子,歪着头睡得正香。更让人惊奇的是,这村子竟然空无一人,唯独留下了这襁褓中的女婴。 于是,江珂刚出世不久便从阎王爷那儿捡回了一条命。 云溪百姓纷纷惊叹她死里逃生,命格硬,遇到三清观实属运气极佳。江文中夫妇也因此收她为义女,取名江珂,字瑾之。与她同辈的,还有江家两位略年长于她的长女,江雪霏与江雪芸。这姐妹二人皆是眉如远黛,吹气胜兰,似画卷中的江南美人。尽管小小年纪,江湖中对二人的美貌也是赞誉有加,更是有人称道若姐妹二人等到及笄之年定能在九州美人榜榜上有名。 而江珂的长相虽美,眉眼间却毫无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反倒多几分痞气。一对杏眼似一泓泉水般清亮,略微上挑的眼尾夹杂着几丝冷艳,秀挺的鼻尖和额头勾画出几分英气的侧颜。她身材也较江家姐妹更为高挑修长,平常习惯穿着一身男子的青衫,倒有半分气质儒雅小公子哥的模样。加之她调皮闯祸的性子,平日说话间便有了一丝优雅的痞气,却也并不令人反感。 按说江文中夫妇佛口菩萨心,确实待江珂似亲生女儿般,但这对姐妹大概与佛门没多大缘分,把江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整日恨得牙痒痒。明里暗里,江雪霏和江雪芸对她的那些小动作,她其实都看在眼里,幸而十岁多的孩童也酿不成什么大祸,她便也装傻充愣没多计较。 其实她也不是个真的那么宽容的人,几年来自己祸也闯了不少。江珂自己心里也说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再忍让装傻,吃了这么多年哑巴亏。 记得她七岁那年,喜好抚琴,江夫人听后赞她识音律,颇有天赋,以后可随她学习琴艺。还赠了她一张荔枝木的雕花古琴,是位江南名师的手笔,音色润耳,弹奏之余指间还会留下淡淡木香。 江珂喜欢极了,茶饭不思一连弹了三日,琴音绕梁。而她没能料想到仅仅三日后,她的琴便被毁了,砸成了一堆烂木。 想来那个年纪的孩童确实单纯,尤其是心中的厌恶也丝毫不加修饰。那日傍晚,七岁的江珂愣愣地站在八岁的江雪霏面前,听她愤懑地指责,“是不是你觉得你姓江就是江家人了?我可只记得我只有一个妹妹……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别惦记了,我娘的琴艺是整个云溪,不,整个九州的翘楚,你真的觉得她会传给你这样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你想得也未免太美……”说着说着,尖刻的声音中带了些哭腔。江雪霏的眼眶有些微红,冷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便当着江珂的面把琴给砸了。 那一刻,江珂的眼眶也红了,她站在原地,握紧拳头,喉咙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睁睁看着琴木四散,支离破碎。 江珂其实本来是想说点什么的,想反驳想辩解也想诉出心里的委屈。可是,突然间那些话化成了一根尖涩的鱼刺梗在喉中,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其实也不为什么,江珂觉得江雪霏的话虽然很难听,但确实形容得很准确,她没办法反驳。她于江家,不过是佛缘下的一场恩情,并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血缘,而她所得一切都已是侥幸。 七岁的江珂也没惦记着江家绝学,对云溪外的江湖也毫无抱负,她只想要个家,一辈子在云溪的小渔村里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那日起,她却突然很想去江湖四处走走。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起,江珂潜意识里觉得她早晚会离开江家的,她与三清观之间也终会有缘尽宴散的一日。 她的愤怒与委屈也凝固在常年的沉默中,像是一道好不了的陈年旧疾。 “江瑾之!”当私塾的梁老先生气急败坏地拍了第三下桌子的时候,倚着椅子的江珂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不急不慢地应了一声,笑呵呵地看着胡须花白的老先生。 “你这丫头竟然又走神,年初春试你翘了我还没说你。”梁老先生气愤地揉了揉太阳穴,“女子应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才是,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整天打打闹闹尽闯祸。” 江珂听了,挑了挑眉,笑着摆摆手反驳道:“梁师傅,人各有志嘛。” “江姑娘志在天天和陈家的小儿子约打架,翘课偷偷溜去山下买肉包,每个月从老张头那里顺几坛桃花精酿喝?” 周围的同窗都掩嘴偷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江珂也咧了咧嘴跟着嘻嘻哈哈了几声,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梁老先生瞪了她一眼,眼里倒是多了几分惜才,他清了清嗓子,“罚江姑娘抄十遍古训,望引以为戒。” 三清观的古训也算是传承了百年,足足有三卷之多,观中后廊的石壁上也是刻了有数十米,概括了练功情操生活养性等等,事无巨细。江珂算是十岁时,便开始与这古训打交道了,而这次她也并不惊讶反而笑呵呵爽快地应了下来。 她也并非乐意誊写这古训,痛快应下是因为她早已经差遣师弟陈誉仿着她的字迹抄了二十几份备着了。 陈誉比江珂略小几岁,个子还比江珂矮半个头,瘦瘦弱弱的样子,为人谦和却才智过人,小小年纪便通读四书五经,七步能作诗,棋技也算是小有名气。他之所以对江珂言听计从是因为有天江珂意外撞破了他的秘密,他不想更多人知晓此事,无奈便只好听江珂的话,平日里帮点偷鸡摸狗的小忙,而这秘密何时又被露了出去惹得满城风雨便是后话了。 夏季天空澄净,无风。江珂眯着眼睛瞧了瞧隐隐要冒出山间的月弯,突然觉得有丝倦了。当她装着一副知错认改的小白兔模样走回家时,张老头从后面喊住了她,“小丫头,快过来搭把手!” 江珂回头,只见鹤发老人喘着粗气,手里提携着数十种药材,背篓里也装满了草药。江珂眼尖,手中提着的小竹篓里还盘着一条吐着红信子的小青蛇。 她心里一动,连忙接过背篓背到自己身上,“哎,张老伯您这是搬家呢。” 张老头喘了口气,道:“听你胡邹,我今日是去山下找了点药材,哎可累死我了。” 江珂转了转眼睛,反应极快,“您是说那位裴公子……难道有什么疑难杂症?” 张老头一惊,步子不免一顿,江珂便知道她说中了。 “小丫头,你怎么知道?”心直口快的张老头说完便也有些懊悔了,想必小丫头是在诈他,他倒坦诚抖露了实情。 “嗨,这一看就是啊。”江珂笑着摸了摸鼻子,“这么多草药,习性偏偏都还不相同,且不说相克,有几味还带有微毒,想必是您遇着什么疑难杂症无法对症下药,才要研究试药。”她顿了一顿,“加之,裴公子的事确实神秘。” 张老头冲她嘘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说道:“你这丫头可别跑出去乱说,江夫人刚嘱咐过我不可告于他人。” “那是自然。”江珂轻咳了几声,装作为难的样子,“但我听闻张伯伯藏了几坛梨花春佳品,不知可否有幸……” “你这孩子,偷摸着蹭了几坛我的桃源酒,还不知足。”张老头摇了摇头,“那梨花春是一高人相赠,酒香浓厚,听说凡人十滴便醉,你小小年纪……” “裴公子这次大难不死,不仅小辈同窗之间十分好奇……” “行了行了,就让你尝一口,你同我一起回医阁吧。”张老头小声嘀咕者,“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然又重复嘱托了几句万万不可告诉他人。语罢,一老一少二人便一同往回走了。 月色渐浓,竹影摇曳,闷热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江珂抬眼望了望延山低压着的云,想着大抵是快要下雨了,心里仍惦记着那几坛梨花春,脚步不免逐渐加快。 大概江珂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与这位裴公子的缘分自这夜起便缠了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