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第一次见到裴云初的时候,江珂确确实实是感到有些许惊慌失措的,一时间竟能没把目光从他如水墨画般漆黑有神的眼眸上离开,无心之间还险些将白瓷碗中吃剩的桂花糯米丸子蹭到衣袖上。 说来狼狈,她虽不像观中其他那些刚满金钗之年的女子一般羞红了脸,但也不得不承认,裴云初确实长着一副都能让女子好生嫉妒的皮囊。 裴云初,字仲霖。 刚入长清观的时候,他年方十三,却已有着少年颀长的身姿。一身翩翩白衣,也有五六分得道之人的风骨。皮肤白嫩得似豆腐,连身为姑娘的江珂都有些自愧不如,更别说那一双似水的桃花眼,眼底三分温润七分清冽,仿佛眨眨眼睛就能勾人心神。 虽说美目勾人,但他目光中挥之不去的那一缕清冷与淡漠,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雪山顶上孤芳自赏的雪莲常年只愿与白雪相伴。这多多少少让江珂心觉不太舒服,她一向看不惯自视清高的人,但她得知裴云初的身世之后,便也大概理解起了这位白衣少年的冷淡与敌意。 其实,整个云溪都知道,裴云初的身世确实是惨淡得要命,似戏文一般的惨。 那时正值酷暑炎夏,江南云溪的天也是骄阳似火,然而澹州裴家被灭门的消息却让所有的江湖志士都心中一凉,江湖为之震荡。 澹州裴氏,本是江湖中四大家族之一,与北川魏氏,华州顾氏及云溪江氏齐名。 澹州裴家精通剑术心法,著以赤云剑法为天下一绝。传当年魔物入侵中原,四家结盟,师祖裴晗用自己的血生祭了上古邪剑——赤霄,又独创了赤龙心诀得以御剑,从而击退魔道。从此,裴氏子孙世代守护赤霄,以防落入魔道手中。江湖传言更是听说,百年来裴氏百藏阁集遍了天下武林绝学,也收尽天下江湖名器,若能一饱眼福也是无数修道中人心驰神往的,因而近年来若谁有幸被收入门中作为弟子,也是荣幸之至。 虽说,赤云剑庄庄主裴林盛这几年都一直在闭关修行,裴氏势力已经大大不如以前,但虎父无犬子,裴氏的两位公子哥——裴云枫和裴云初也着实不容小觑。 裴云枫,比云初年长了五岁。武学天赋惊人,年仅十五便能破华州鬼阵,手持紫星宝剑游历四方,号紫云道人,自派赤云剑法更是行云流水,位居剑庄首位。相貌相较之下却略显温润之色,眼眸似星辰,文质彬彬又似一派书生,常常一袭紫衣示人。据说,去年便回剑庄当起了裴氏少庄主打点家业,称之年轻有为倒真是实至名归。 而裴云初即使年纪尚浅,却也能看出他根骨俱佳,本性聪慧,纵使不及兄长的惊世天资,也是修道不可多得的人才。更何况一副出尘脱俗的样貌,仿佛只与一袭纯白道袍相配。待他羽睫低垂,薄唇微抿,细细看来连眼角的痣也长得甚是标致。就是笼络来四海内貌美的女子,怕也是难有匹敌之色。 而如今,盛大百年的名门裴家却被一夜之间屠杀满门,五湖四海皆为震惊,江湖内人心惶惶。 那一夜听说静得可怕,直到四更,一个夜巡的小捕快发现裴家大门敞开,一探才惊觉裴家被血洗,浓浓的血腥笼罩着庭院,寂凉的原本似雪的白墙都沾染上了红黑色的血迹,遍地是尸体和破碎的内脏,一片诡异的死寂。区区一个小捕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面色煞白。正当小捕快慌忙之中准备回衙门报备的时候,一场没有预料的大火伴随着浓烟滚滚而至,带着噼里啪啦的声响,越过房梁,越过阑干,似来自地狱的恶火,愈来愈浓的火光烧得恍若白日。 小捕快本是不信鬼神的,那一刻却是彻底慌了神,神神叨叨念了几句,转身便跑。跑到门口却眼尖地发现,裴家那棵老桃树下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正晃晃悠悠地试着爬起来,他咬着牙,满脸是血,神情空洞又带着说不出的坚毅,身上一袭白色的道袍早已经被染成深红。 那一刻小捕快确实被震慑到了。他觉得他此生都无法忘记,当他与那个少年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少年漆黑的目光里溢满了绝望却又弥漫着凶狠,像是一只红了眼的野兽困在陷阱里。少年其实并没有求救,或许他早已经没了呼救的力气,小捕快不得而知,但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仿佛那吞噬一切的火光不存在一样。 小捕快到底还是被打动了。眼睛一闭,心一横,鼓起勇气,拼命往回跑,使足了力气才将少年拖了出来。而这场大火却还是彻彻底底把裴家烧没了,第二天人们只看到了烧得漆黑的空空的楼架,而名剑赤霄也不知去向。 那个死里逃生的少年便是裴云初。 其实,后来江珂还听到过更多添油加醋的版本,譬如其实是魔道用禁术血洗了裴家或是旧仇家联手报复诸如此类。而那个晚上真实发生了什么,却鲜有人知了。百年的裴家一夜间血洗只余一人,若再过百年,这灭门惨案怕也只会和那些鬼怪传说一般变成江湖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时间,不只是云溪,围绕着灭门惨案的风言风语颇为躁动,不少略懂门道的修道志士都在猜忌。到底是谁可以短短一夜间悄无声息灭了裴氏?或者是否是那裴家世代所珍藏赤霄剑被人盯上了,引得血染满门?——所有的疑问都落在了裴家唯一幸存的二少爷裴云初身上。 而裴云初却默不作声,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似是提前备好了退路,三天三夜,一路马不停蹄,携着一块红玉手镯,只身一人悄悄来到了云溪长清观。 江珂有所耳闻,江氏的夫人原是澹州薛氏,早年一同在澹州修道时,与裴云初的母亲情同姐妹,曾用极罕的凤血石打了一对镯子作为信物,并许下誓言,若是以后哪方落难,必然不忘这份金兰之情。 当时,江夫人刚听闻裴氏惨案还有些怀疑,直到看到登门少年手中的血玉镯子,方才忍不住红了眼圈,喃喃念叨了好几句,“素心妹妹命苦啊,怎么会发生这般变故……” 抬头见眼前满身伤痕的少年一声不吭,也红着眼睛,满面倦容,似是在隐忍泪水的模样。江夫人很是心疼,也惊讶于他的胆识过人。叹了口气,连忙拭了拭眼泪,道:“仲霖啊,以后便把云溪当自己家吧。”说罢,也无多问,怕刺激到这死里逃生的少年郎,便赶忙安排了起来。 寻人检查了一番,所幸的是多为皮肉伤,脏器并未大碍,倒是内丹虚竭,实需大补。江夫人便指了间东阁安静的厢房,吩咐了定时让弟子煎了药送去,让他一人静静地好生养伤。 而江珂却有些闲不住,思前想后,除去江湖闲谈杂论,心猜剩下的三大家族定有人早就派密使偷偷调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屠杀满门如何做到半点痕迹不留?但至于查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而至于裴云初,单单一名还未加冠的少年,独身光复裴门的希望委实有些渺小,其余家族中人自是看不上眼的,但本着江湖情谊,江珂估摸着各家族代表大多也会嘘寒问暖地遗憾一番,再稍稍意思,以表体恤。毕竟家族之间的纷争也是明争暗斗,与千千利益挂钩。 而如今裴家中落,众人哀其不幸,暗地里却又是可以多分一杯羹。 不过,较于北川华州,在这小小的云溪,生活便显得无忧无虑了很多。云溪位于江南,附近多渔村,自然风光美得堪称一绝。江氏先辈不喜纷争,素好清净,便择云溪而居,又记江氏祖训,教导后人修道切勿急功近利,追求极致而误入魔道,而是要平心静气,顺其自然。历代江氏修习于这个世外桃源中,男道修剑,女道抚琴,三清观江家也算是自成了一套体系。 大致也正是这个缘故,江氏弟子的性子倒是慢条斯理,修习也正了修身养性这理,而如今的江氏当家江文中对于那家族争斗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虽然在有些别的家族门生眼里这种闲云野鹤的修行却是极不入流的,他们视自身法力实力为首要,竞争十分激烈,时间久了与江氏弟子也懒得争辩了。 三清观观长江文中也是心善之人,得知来龙去脉后,自然是没有异议接受了裴云初。思索着裴家如此变故,裴云初却也正值修行打基础的年纪,如此天资也是万万耽误不得的。于是,思前想后也安排着他入学三清观,学些修身调息的经法也能让他的伤恢复得快一点。而至于裴氏世代的心法与剑术,江文中倒是有心无力了,也只能先着手安排一些基础门道,让云初和观内同龄弟子一起修行。 而江珂也正是这众多同龄人之一。 就这样,裴云初似乎从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江珂的师弟,尽管江珂还比他小了几岁,但至少自那天起江珂便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