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悄悄透过窗檐,望着床上纤长分明的睫毛,江珂不自觉眯了眯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了许久。想到这,她叹了口气,不禁再次感慨为何一个少年郎能有一副这么标志的模样,即使如今血色极差病倒在床,也秉持着一份儒雅公子翩翩的气质。 裴云初如今躺在观中医阁旁的一间厢房中,他浑身被包扎了数十处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触目惊心。苍白的面容没有表情,呼吸平稳,看不出到底经历了如何恐怖的事情,倒像是个平常人家玩累的少年躺在田间树下小憩。 当张老头提到毒的时候,江珂是有些惊讶的。听张老头说,这位裴家二公子体内虚寒,久久不退,似是中了一种极其寒性的剧毒,可似乎又恰恰是这味毒护住他的内脏心脉,可能是与一种极烈性元气相中和了。 “以毒攻毒吗……”江珂收回目光,决定不再多想了。窥人秘密,终究是不好的。 她顺手掀开了桌上的一坛梨花春,一瞬间顿时酒香四溢。不禁心中微动,凑近轻轻嗅了嗅,果然除了酒的醇香,杯中还泛着细腻的淡淡香甜。“果真是上品。”江珂瞅了眼纯净的色泽,摇了摇头,感叹道,“倒是有心,竟然是用雪水。” 她迫不及待地轻啄了一口杯中的玉液,一边砸吧砸吧嘴,一边喃喃自语道:“哎,味醇香冽,柔中带烈……”回味之余,她想来有些闷闷不乐,三清弟子按古训是禁酒的,即便她平日里有通天本领,她能偷摸淘来的酒确实品阶不高,与这坛梨花春相比,便似水一般没滋味了。 江珂余光瞥了瞥隔壁微弱的火光,她想着张老头还在隔壁忙着煎药,又不禁感叹,“这老顽童倒真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她想着,这次若不是凑巧诈他一下,这坛好酒还不知何时才能品到。 其实江珂也不是不为大局考虑,若是没有这坛佳酿,她也断然不会在观中乱传什么谣言。她心思早已不是少年,如今裴氏落魄,原因成谜,江湖名家都各自自怀鬼胎,即使在这远世的小小云溪也难保不会有眼线在暗中打听。她懂江氏夫妇的顾虑,也知其中暗涛汹涌,绝不简单。 杯中晶莹的液体轻晃着,映着窗外寥寥的月色,像是有些浊了。江珂有些出神了,刚抬手想再品一品着梨花春的销魂滋味,不料床榻上的人呼吸却有些急促,而后伴随着几声轻咳。 裴云初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做这个噩梦了,昏昏浩浩,他也说不清梦里有几分真。清醒后,待他稍稍凝了凝心神,平复下来时,却发现呼吸仍是紊乱的,似是提醒他刚逃离黑白鬼使的追赶,勉强捡了一条性命。 他用力睁开酸涩的眼睛,习惯性的警觉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却感到一阵不适的疲惫。他刚撑起手臂,想要欠起些身子坐起来,反而一下子泄了力,人又倒回了原位。 正当裴云初打算再试一次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嗤笑,羽睫微抬,才发现有位坐在窗边的少年正略带笑意看着他。 “你醒了?”少年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身走近他,青色的袖子似是沾了几滴琼浆。他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女,未施粉黛,五官却精致清秀,只身一袭素衣,看似不修边幅却带着一种洒脱率性的独特气质,怪不得让他第一眼看成了少年。 江珂没多言语,便扶他坐起身,再腾出手抽了一个靠枕放在裴云初的背后,手托着他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他背后的伤口后,再让他缓缓靠下。如此这般,裴云初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咳了一声,悄悄移开了目光。 “听说你就是裴家二公子,裴云初?”江珂随手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床榻上的少年,仿佛是因为方才的咳嗽,少年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衬托得他愈发一副唇红齿白的公子相。 他沉默着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酸涩,突然想着那日他从火后废墟里带走的,似乎也唯有这姓氏了。曾经支系庞大的裴家也终是只剩下了他一人,而这裴姓仿佛是仅有的纽带,证明着裴家有过曾经百年的辉煌。 当他逐渐回过神来,沉重的悲痛又凝上心头,自己早已不在赤云剑庄了,如今自己已是到了云溪江氏的庇护下。裴云初有些恍惚,盯着花白的帐幔,突然觉得这几日似一场梦境,有些不真实。或许人生本就似镜花水月,一朝梦醒便什么都没了吧。他想着,暗暗握紧了双手,指节被握得发白。 “这里是三清观的医阁,张老……张大夫正在为你备药,裴公子无需担心。”江珂随口解释道,似是并不惊讶少年的寡言,继续说,“你睡了许久,等等他便来帮你换药。” 裴云初默不作声地低头喝了口茶,抬头却看见江珂正弯着笑眼看他,她右眼眼皮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淡淡的朱砂色。裴云初稍稍眯眼,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姑娘。“在下裴云初……敢问姑娘芳名?”他迟疑着开口,却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多暗哑。 “我叫江珂。”江珂没有介意,翘着二郎腿,一边手伸进桌上的罐子捣饬着,一边继续说,“听我爹说,你伤愈之后会和我们一同念书练功,那以后裴师弟便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尽管说。” 裴……师弟?自己人? 裴云初有些愣住了。 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她自顾自继续说道:“早听闻裴家二公子天赋过人,尤其剑法到时候可要与我好好切磋一场。”语毕,江珂似找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随即从罐中掏出一个小方盒,轻轻地抛给他,“别小看我喔,这片可是我罩的。” 裴云初下意识伸手接过方盒,打开一看,是零散几块姜黄色的糖豆,散着淡淡的草药香。他喉咙上下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有些困惑又有些好笑地看着江珂。 “这是枇杷膏做的糖,润嗓子的。”少女笑着摆了摆手,便径直往门外走,“我去看看张大夫的药煎得怎么样了,你继续休息吧。” 窗外弦月如钩,夏日的风带有着独特的温热拂在江珂的脸颊,她莫名觉得有些燥热。她低下头,踢了踢路面凸起的鹅卵石,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刚刚那张清冷的面孔,她也说不清她的想法,“可能也是一个可怜人吧。”她想着,思绪万千。 夜有些深了。她抬头望去,云溪的竹林在月光下投出婆娑的叶影,后院的莲花池边隐约传出了孩童嬉闹的声音。 江珂记得她第一次与陈殊打架的地方就是在莲花池旁。记忆中也是个炎炎夏日,似水的月光伴着蝉声将夜色点缀得宁静雅致,可惜她生来并不浪漫,只趁着夜黑偷偷打架。好笑的是,她甚至都忘记了为什么约架,只记得自己曾经年少狂妄,眼皮都不抬地挑衅他:“十招之内,一定赢了你。” 江珂虽低调,但武学上的造诣却是整个云溪有目共睹的。年仅七岁时,光是轻功就是上乘,她曾瞒了两个守夜的师兄偷偷溜去了山下瞎转悠,便来去自如,鲜有人拦得住她。所以,江珂的挑衅倒也没有虚言。 最后,陈殊趴在地上板着脸瞪着她,冷哼了一声,“哼,我总会有一日也把你打趴下。”听到后,江珂理了理弄乱的衣襟,冲他做了个鬼脸,“手下败将,还是做我小弟吧。”于是,他们便开始整日约架比试,让三清观师辈们颇为头疼。时间长了,倒变成了一对整日里打打杀杀的损友,也算是化敌为友了吧。 更巧的是,陈殊是陈誉的兄长,二人却极为不同。他个性耿直,体态修长,肩宽体阔,几乎一出生便被众人认可为一块难得的“武料”。而碰巧江珂与她两个姐妹不同,也自小练武,除了极有天赋之外,她本人也对各家武学十分感兴趣,有段时间闭门苦修,甚至被同窗们戏称为武痴。两人确实在这方面一拍即合,但有所不同的是,陈殊主修的是家传正统刀法,而江珂虽平日里习剑,暗地里却是吊儿郎当一门心思研究起了暗器。 可到如今,待她变得在同龄人中难有敌手,却有几分厌倦了。江珂心里也清楚,她表面说是厌倦打架装怂学乖去了,其实倒不如说是有几分开始厌倦云溪的日子了。 江珂收回思绪,随意吹了几声口哨,步伐不自觉变得有些轻快。她自嘲地拍拍有些微红的脸颊,喃喃道,“可能我是有点醉了吧。” 等她走出房门,裴云初倒是盯着盒中的枇杷糖看了半晌。 “裴师弟……师弟……”他反复喃喃自语道,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一般,嘴边勾起一抹忧愁的笑意。 良久,他叹了口气,顺手取了一颗枇杷糖放进嘴里。还没等几秒,他刚品尝出几分枇杷膏的凉意,却又不禁掩着嘴轻咳了起来。不知不觉,雪白的耳垂也沾染了几分粉红。 “咳咳……这……这糖也太甜了吧。”裴云初揉了揉额头,不禁低头闷笑。 他望向窗外,凝视着透过窗檐弥漫进来的月光,逐渐出了神。过了许久,裴云初盍上眼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