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西市的阳关柳很有名,就算夏日里吃不得烤肉暖锅,只点冷盘再沽一壶冰镇葡萄酒也很好,何况高台上拨着琵琶的乐伎与胡旋的舞姬都很美,店内总是络绎不绝、 傅一心早听过阳关柳的大名,如今好不容易造访,却连正演奏的时新曲子都没心情欣赏,进门后就直奔角落里那张桌子走了过去。店内伙计见他如此,便知是约了人,便没再招呼。 可直到傅一心落了座,早就坐在桌前的年轻人却仍旧没把头从面前那碗浇酪樱桃上抬起来。 眼风在桌上的杯盘上扫了一圈,傅一心不禁有些好笑「溪江阳,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年轻人拈起最后一颗樱桃塞进嘴里,又舔了舔手指上沾的蔗浆,开口声音里就带着点含混「你找我帮忙又不给酬劳,好容易请一顿饭还斤斤计较?」 「唉……」傅一心叹口气,抽出扇子在肩上敲了敲,「溪大人吃着粮饷,还要坑我这平头百姓,世道实在不公啊……」 溪江阳正瞧着桌上所剩无几的吃食,听到这话也不应,反而把伙计唤了过来,不假思索又报出几个菜名。 等打发走了伙计,溪江阳又给自己杯子里倒满,才说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如今中都城的显贵谁不认得你这位特使大人?也好意思拿粮饷来说我这个九品官呢。」 傅一心笑道「这话不假,我此番来见你,可也费了不少周折。」 「这不就是了,」溪江阳摇一摇手中的酒壶,又看一眼对面的傅一心「帮我叫壶酒来吧。」 「那壶里不是酒?」 「是蜜浆,」溪江阳皱起眉头,「伙计不肯卖我酒。」 傅一心干脆大笑起来。 这却不能怪伙计,溪江阳个子本来不高,偏生长了张娃娃脸,眉毛淡薄,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小时候看着可爱讨喜,可如今早已成年,还是时常被认作少年就有些麻烦了。 好容易笑够了,傅一心揉了揉肚子道「你师兄可还好?若有机会见面,我可要好好笑话他一番,论起修长生来,他比你这个师弟差远了。」 「师兄从来神出鬼没,你还不知道?」溪江阳拿筷子挑着面前一碗醋芹,「刚知道你要来中都的时候我就寄了封信给他,到现在也没有回音……否则这样的事情肯定是他做更合适,何苦拉上我。」 扇子捏在手心摩挲了几下,傅一心也点了点头「而且你师兄只要有酒,什么忙都肯帮的。」 溪江阳看看刚送上桌的的炙兔肉,默默端起碗来。 傅一心瞧见他又添了大半碗水饭,不禁有些好笑「莫不是太常府的俸禄当真吃不起饭?」 「你这是坏名声的差事,」溪江阳横他一眼,「一个闹不好我就真没有饭吃了。」 「总归也没什么分别,你们平日里做的不也是唬人的营生。」 「再者说,」傅一心又道,「便是丢了差事,你回家就是了。」 溪江阳停下筷子,有些怀疑地看向傅一心「你告诉老头子我在中都的事情了?」 傅一心开始还笑得讳莫如深,后来实在被对方盯得有点发毛,只好拿着扇子胡乱摇了几下「是我求你办事,自然不能给你下绊子,可我这不是看你……」 「有你同病相怜,也没什么。」溪江阳总算放下筷子,「说吧,你想这件事什么时候办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你若是今晚就肯起卦,我便再请你一顿。」 溪江阳叹了口气「今晚来不及了,明日吧。」 傅一心站起身「那就明日,我等你的消息。」 两人在店门口告别,溪江阳临别时一本正经对傅一心说,下次再来中都还是秋天更好。 「这是什么缘故?」傅一心不解,「难不成方才你边吃着饭,还帮我相了相面?」 没成想溪江阳白他一眼,若有所思地低声道「如今时节没有鲈鱼,做不得金齑玉鲙……」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脑袋上已经挨了傅一心一扇子,随后就听对方半是无奈地叹道「真是饿死鬼投胎了……可怜你小小年纪被从家里带出来,你师兄和正清观那些老头子也没叫你吃穷了。」 溪江阳伸手用力揉了揉额头,眉间那颗红痣都弄得不那么明显了,语气里有了几分不满「一心哥……」 「好了,我先走一步。」傅一心说着对他摇了摇手便转身离开。 傅一心在中都并没有什么亲眷,之前在丞相府落脚,后来便住到了城外用作送亲的行宫中。可此刻日光西斜,他却不着急出城,反倒悠闲自在地在西市闲逛起来。 西市中房屋并不如都内其他坊市来得规矩整洁,除去放哨观望用的塔楼与临街的木楼,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屋舍之间有时挨得近,小巷弄中只得两人错身而过,又有一些堆着竹篾杂物,更是拥堵难行。 偏偏傅一心正挑了这样一条路走。 他走进来的地方旁边是一排卖西域香料的小店面,傍晚时分没什么人,自然也没人告诉他这条路的尽头正要搭建戏台,前一天刚刚将路口堵住。 好在这条路也不算太长,等到傅一心看清楚面前堆叠的砖石木架绝对没法通过时,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原路返回,赶得及在太阳落山之前从大路绕到城门口。 可惜有人把来路也给堵死了。 傅一心把面前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笑道「这位朋友找在下有事?」 那人也不说话,只将手中攥着的什么东西扔了过去。 「多谢,」傅一心接过,「下次请你喝酒。」 巷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人对着傅一心略点了下头,随即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高墙之后。 「我来迟了?」 溪江阳看着靠在墙边微笑的傅一心,有些疑惑道「刚刚跟着你的人呢?」 傅一心想了想「或许在哪个角落里躺着,或许已经回去复命了?」 自进入西市后傅一心就觉察被人跟踪,是以在阳关柳中用折扇敲敲肩膀示意对方。这本是早年溪江阳与他师兄之间的暗号,他虽然不知道傅一心是何时学来的,倒也不动声色陪对方东拉西扯一通。后面傅一心先离开,溪江阳便远远跟着,本想着瞧个清楚再解决尾随者,不想竟晚了一步。 见溪江阳还皱着眉头不说话,他又补上一句「毕竟也算在朝为官,虽说没什么人认得你这个太卜司丞,总归是有迹可循,不好出手啊。」 「可是如此一来,你在中都这点后手不就让人试出来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傅一心一摊手,「任琳琅要借刀来试我深浅,若是一无所获必不会罢手,这样没完没了岂不是麻烦得很。」 溪江阳点头「这话在理,只是你不怕牵一发动全身?」 傅一心眯起眼睛,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容来「说来也巧,这一发却本不在全身之上。」 「故弄玄虚。」 「过奖。」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太常府的卦不能随便起,你到底想做什么?」溪江阳皱着眉看向傅一心,可对方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徵名公主的姻缘,需得个好卦象。」 「这还要你说?」溪江阳没好气道,「若是因着卦象毁了和亲,我有几条命也不够死的。」 「好的卦象自然容易,可独一无二的呢?」 溪江阳一怔「你这话何意?」 傅一心将腰扇展开又合上「意思就是,徵名公主必须嫁给同她合婚之人。」 溪江阳沉默许久,这才一字一句道「这的确不容易办。」 「但也不是不能办。」 「早说是这种事情,或许还是师兄来做更好。」溪江阳声音很低,听去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却十足认真,傅一心听到后不禁笑出声来。 「你自有你师兄比不来的好处,」傅一心拍拍溪江阳的肩膀,「老实人扯起谎来反倒更容易取信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