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既未逢五逢十,也不是修沐,皇甫骥却回了一趟将军府,晚间吃过饭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 这日天气很好,家宴就设在了小花园里,虽说皇甫希不在,父子两人还是喝了一点酒。饭后又下过几盘棋,等到皇甫骥回到自己的旧房间时,竟已过了平日里就寝的时候。 进门时琭玉已经整理好床帐,等皇甫骥简单洗漱过,便走过来替他拆开头冠发髻,又伸手解了袍带,刚刚将平日佩戴的香囊玉佩安放好,门板上忽然传来三声轻叩,又听到仿佛是门房低声喊了句「公子」。 琭玉正从内室转出来,便过去应了门,不多时又走回皇甫骥面前「府外来了位姓陈的大人,说有要紧事情要与公子商议,实在等不到明日了。门房拿不准主意,只好过来问问。」 那名门房就跟在琭玉身后,此时连连称是。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皇甫骥开始也有几分吃惊,思索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去东宫寻我不见,又往住处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此碰碰运气吧。可惊动我父亲了?」 「没、没有……」门房低着头,「那位陈大人特意嘱咐我直接来找公子,莫要教将军发现。」 皇甫骥点点头「你去吧,半刻之后将那位大人引到我这里来,记得响动小些。」 门房闻言道了句是便退出去,琭玉正想拿来方才解下来的袍带,却听到皇甫骥说道「我更过衣再见他,去取我从前夜间读书时穿的的薄衫吧,这几日越发热了。」等琭玉取来衣衫替他换上,又道「再去沏一壶花茶来。」 半刻之后门房果然领了一个人来敲门,来应门的依旧是琭玉。 待门房离开后,皇甫骥才笑着请对方坐下,桌上早就摆好两只琉璃盏。皇甫骥先道一句抱歉,又招呼对方饮茶,态度温和有礼,半点没有不耐的神色。 「劳烦侍郎大人跑这一趟,实在是皇甫骥的不是,只是侍郎大人来得急,怎么也不先寻个人来通报一声?」 盏中盛的是渍了梅卤的秋海棠露,用冷泉水沏开,入口立时就去了几分暑气。陈锋进门便四处打量,皇甫骥屋内没什么多余陈设,外间旁辟出书房,也只用镂空木屏风隔了隔,依稀还能瞧见长桌与书架。对面的皇甫骥一身家常打扮,头发也不曾束齐整,身后的软榻上坐着个女孩子,正对着灯烛穿针。 「率更令可是说笑了,」陈锋干笑几声,「我们自然不比你闲散风度,总要时刻小心麻烦上门,哪里顾得这许多的礼数。」 皇甫骥摇头笑道「陈大人这话就是误会我了,太子殿下还时时感念您那日殿前进言,我哪里敢挑陈大人的礼数?不过是您这时上门,皇甫骥实在惶恐罢了。」 陈锋听他提起自己请立风雄名为太子的事来,心下顿时安稳许多,正欲开口,又瞧见皇甫骥身后坐着的琭玉「此事干系重大,能否请率更令与我单独会谈。」 他话音刚落,那边琭玉已经站起身,又给两人斟满杯盏,才欠了欠身道「这花露祛暑最好,只是夜深露重不好多饮便只备了这一壶,若这位大人留得久些,再唤琭玉就是了。」 说罢便要离开,皇甫骥拉住她「快些去睡吧,院子里叫个值夜的小厮到廊边候着,陈大人不久留,到时我寻人送他出去就好。」 「明日我过午回去,你也不用太急着过来。」说完这句皇甫骥才在琭玉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琭玉朝两人行过礼便掩上门出去了。 屋里重归寂静,皇甫骥无奈道「陈大人连我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指教?」 「陈锋今日是想来问问公子,皇甫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自控的喑哑,仿佛说话之人正尽力忍耐压抑自己的情绪。皇甫骥略微睁大眼睛,满脸不解「陈大人这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若是您此事想与我父亲商议,为何反倒来寻我呢?」 陈锋拢在袖中的手指攥得死紧「公子莫非是想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那日来我中书省调看文书的难道不是东宫舍人?」 「呵,陈大人说我私调东宫门客?倒是给下官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公子身为率更令,地位更在家令之上,若说这舍人没有公子首肯,哪里敢直接往中书省调看文书?」 皇甫骥晃了晃手中的琉璃盏「许是……太子殿下授意呢?」 「太子殿下……」陈锋忽然愣住,短暂的迷茫之后便更无措,「太子殿下怎么会管幽州的事……」 「幽州,倒还真是与我皇甫家有关?」皇甫骥嗤笑,「既然如此上心,想必这文书乃是陈大人经手,若果真这般厉害,想来不是小事,莫不是这文书竟遗失了?」 对面坐着的陈锋沉默不语,皇甫骥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可大人身为中书侍郎,即便有文书遗失也不该是大人的责任,只怕丢失事小,落进什么人手中才是要紧大事……」 「砰!」陈锋抬手重重拍在桌上「皇甫骥,你莫以为我手中便没有你皇甫家的把柄……」 「陈大人的话我不敢不信,可倘若这只是我皇甫家一家之事,我何必调遣东宫门客去做这件事?」此时皇甫骥脸上已没了笑意,语气也冷了下来,「父亲若牵涉其中,去找一个查不出来路的人去将此事告知谢大人,不是更加干净利落?」 皇甫骥看着默然不语的陈锋,又慢慢说道「何况陈大人也应该有所察觉才对,否则也不会特意避开父亲与我见面。」 原本陈锋只是垂头沉默,如今听到他这番话,反倒抬起头来看向皇甫骥,眼中尽是不解「这么说真是公子所为?可若不是为令尊,公子去搜罗这样的消息做什么?」 只见皇甫骥面上重又带上笑意「我要搜罗这样的消息自然是为父亲,只是却不必事事都叫父亲知道,毕竟这样不痛不痒的事情可未必能与丞相扯上关系……」 陈锋苦笑「不痛不痒……于陈某已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公子竟还能说笑。」 几日前在中书省谢玟竞提到或需检视开春时幽州使臣的诏令,陈锋用案牍繁杂的理由推脱了几日,可丞相不知为何不肯见他,反倒遣了赵铮来问他是不是自己走漏了风声。赵铮与他曾有同门之谊,听他说完来由,便提了提会否与皇甫骥有关,其他再不帮忙。他此刻只觉出些世态炎凉,话语中竟没否认丞相与此有关。 「取陈大人性命于皇甫骥又无好处,我为何要这样做呢?」 陈锋浑身一震「那公子的意思?」 「这消息我能查到,难保明日不会被父亲察觉,虽为父子,父亲与我所见格局自然不同。」皇甫骥慢条斯理说道,「若是陈大人肯助我做一件小事,我保陈大人此事永无后患,如何?」 「能无后患自然最好,」陈锋明显有些犹豫,「只是皇甫公子能否先说说要陈某做些什么?」 皇甫骥沉吟片刻「陈大人的顾虑我也明白,并不想强人所难……」 「公子何必如此,如今我一条性命在公子手上,只要不是进退维谷……」 眼见陈锋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皇甫骥便又替对方倒出一盏花露来,随即温言道「这事倒也并不十分麻烦……我听闻这几日中书省正在草拟公主下嫁的婚书和给西滔世子的册封诏?」 陈锋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这就是了,陈大人可知凤凰池那边的档册竟有一处错漏?」 「错漏?什么错漏?」 「那西滔世子的名字,便是错漏。」 陈锋大惊「这、这如何可能?」 「原本自是不能,」皇甫骥叹了口气,「只是林胡之战时王庭孤注一掷,为求薄州发兵相助,竟送了小世子往隐都为质,兵败后便失了世子下落。好在那世子仍有幼弟,只是长兄送质之后一直养在民间,三年之前才给寻了回来……」 「世子幼弟……」陈锋有些语无伦次,「公子是说……那来中都使团的……」 「不错。」 一时两人俱是无话,陈锋许久之后才木然道「陈某这几日倒也听了些风言风语……」 「陈大人。」皇甫骥突然出言打断,「坊间流言如何信得,陛下最不喜这些。」 「但无凭无据,即便是太子殿下有心,这事陈某也断断做不来。」 皇甫骥抬手示意对方不必着急「凭据自然有,原本西滔王庭曾往中都投递过文书,只是不知如何到了凤凰池中便被漏下了……」 陈锋又是沉默片刻「看来公子知晓文书所在?」 「自然。」 陈锋走的时候刚过午夜,皇甫骥遣小厮去叫来方才那个门房,仍旧让他带着陈锋出去。 临出门时,皇甫骥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我不只是皇甫家公子,更是东宫率更令,凡事自然要以太子殿下为先,希望陈大人能够体谅。」 陈锋长出一口气「下官明白。」 皇甫骥再回到房中的时候,推门却见琭玉正站在屏风边,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刚刚盖上了香炉的盖子。 「今日公子误了休息的时候,怕是不好入睡,我就去翻了安神香出来。」琭玉柔声道。 皇甫骥笑着摸上她散在背后的头发「不是叫你先去睡?」 琭玉摇头「公子若是睡不着起来读书,总要有人服侍的。」 「今日不读书了。」皇甫骥看着她放下床帐,才在床上躺下来,「我觉得有些头痛。」 方才琭玉披着的单衣搭在床尾,她斜靠在皇甫骥身边,伸手到他头两侧轻轻揉按。 风吹着草丛发出簌簌声,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