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滔使团到达中都,朝中的争执议论就未曾停息。抛开丞相府不谈,光是东宫门客之中,十人之中便有九人从早至晚都在谈论此事。当中尤以贺楼缨的身份最为惹人注目,几乎大半门客向风雄名进言,建议新晋的太子殿下寻机前往西滔使团的营地拜访。 可偏偏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对此事不置一言。 算来皇甫骥领东宫率更令已有月余,可事事谨言,至今不仅未为新任太子有任何谋划,对太子舍人与门客的进言也全然不置可否。风雄名彼时几乎全靠皇甫骥在春猎时相助才能顺利自风鸿名失踪的麻烦中脱身,而后入主东宫,虽有微词也不好此时发作。可是眼见西滔使团已在中都逗留多日,若是再无动作便要错失机遇,风雄名只好趁着某一日修沐,遣了自己的副官将皇甫骥请入东宫。 好在这一次皇甫骥倒也没有推脱。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了个侍女。 这侍女风雄名也认得。她乃是皇甫家的家生婢,叫做琭玉,母亲早年随着皇甫邕的夫人一道在中都做歌伎,后来嫁给皇甫邕府中的账房先生,没过几年便生下她。本是和睦平淡的一家人,谁曾想有一年中都时气不好,夫妻俩先后染病,竟一道撒手人寰,琭玉就这么变作了孤女。 彼时皇甫骥已经束发,府中有年纪的婆子便托管家去劝皇甫邕,将琭玉收在皇甫骥房中做了侍女。 作为中都的大家公子,出门带着府中贴身的侍女当然没什么,可风雄名请皇甫骥入东宫摆明是要谈朝堂事,身为幕僚有此举动可就不那么体面了。况且皇甫骥非但让琭玉跟着进了议事的偏厅,后者手中还提着一篮新鲜娇嫩的荷花。 待到屏退左右,风雄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问,开口问道「率更令此举何意?」 篮子中的荷花都是半开,偎在几片荷叶中,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皇甫骥半低着头,仍旧是平日里毕恭毕敬的样子「殿下可知下官从何处来?」 风雄名闻言一愣,这才想起今日自己早早便遣副官去请皇甫骥,却过午才将人请到。皇甫将军的府邸距离东宫并不算太远,照理确实不应该在路上耽搁这么多时间。 原来皇甫骥今日并未在住处休息。 未等风雄名发问,皇甫骥便开口说明道「诚如殿下所见,今日下官受人邀请,前往城外一处荷塘赏花。山间一向清凉,今年的荷花不知为何开得格外早,我那不务正业的堂兄便借了友人之便攒了个局,将朝中要好的年轻人统统请了去。家父同殿下一般都是武人,最不喜这样的事情,知这丫头心眼直,不会替我掩藏什么不体面,便教她一道跟着,半步不能离开。」 话说到这个地步,风雄名也算听出个大概,方才的那一点不悦自然烟消云散,正想搁下这一节同对方谈谈西滔使团的事情,却不想皇甫骥话头不停,自顾自又说了下去。 「原本下官只想去略坐一坐,与几位同僚寒暄几句,可不想堂兄那位朋友好大来路,竟将宅院置办在城南的云泽山山坳中……」 「云泽山?」风雄名显然也是异常惊讶,「我记得云泽山并不算大,山坳中可不见园林宅院,只有……只有徵名皇姐修行的道观……」 皇甫骥点头「若非今日亲见,下官也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 风雄名捏紧了拳头「你是说,令兄这位朋友竟然有本事出钱买下了那座道观吗?」 「并非如此,那座院落原本根本不是道观,而是一处别院,先皇后过世之后,陛下才下旨意将其改为道观。当年先太子同下官小妹的婚事,采纳文定均是在那里完成,下官一直以为是天家产业,竟不知主人另有其人。」 「可知道……对方是何身份?」 「殿下此问也正是下官当时疑虑,盘问堂兄许久,想不到他竟顾念朋友义气,威逼利诱样样用上,也只肯透一点点消息给我……」皇甫骥停下话头,深吸一口气后才又道,「我听他话中意思,那人身份许是客商,姓林,往来各地定是已有些年头了。」 闻言风雄名先是沉思,随后竟露出个有些骇然的神色来「姓林……莫不是襄州那边……」 皇甫骥并不接话,只是又点了点头。 风雄名苦笑「无怪令兄不肯透露消息,襄州林赐乃是丞相旧友……我只当徵名只是公主,又少年寡居,丞相这才无意照拂,如今看来当真错得离谱。」 「就算丞相关照徵名公主也并没什么,只是下官在赏花宴上还见到一人。」 「是谁?」 「正是殿下这几日头痛挂心的那位,西滔世子贺楼缨。」 虽有惊讶,风雄名还是生出些不解「率更令如何称其为世子……」 「殿下莫非是有意同我装糊涂?」皇甫骥道,「门客中该是早有人同殿下进言,贺楼焘三年闭门不出,想是已有不测,该早与前来迎亲的未来世子交游才是。」 这话说得风雄名语塞,片刻之后才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本宫以为并无什么不妥……」 「换做其他皇子来坐这东宫之位自然没有不妥,可是殿下生母的身份与别不同,还需要下官反复提醒吗?」 「你说什么!」风雄名一掌拍在木几上,吓得一直默默跪坐在皇甫骥身后的琭玉浑身一抖。 关于风雄名母亲的旧事,朝中一直讳莫如深。即便赫连氏早在林胡之战前便已入宫,可赫连跋毕竟阵前来降,朝中部分官员至今仍有微词。 眼见风雄名发怒,皇甫骥便推开矮几伏身下拜,可话语中并无惊惧之意「下官无意触怒殿下,只是殿下刚刚上位,还是事事小心为上。能得到西滔支持固然是好,可万一惹得陛下生疑,便是得不偿失。」 他就这样一直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良久之后,才听到风雄名道「是我冲动了,先生快请起来。」 方才风雄名还对皇甫骥口称「率更令」,如今换成了「先生」,自然是存了虚心求教的意思。皇甫骥也不客气,重新落座之后便直接说道「诸位同僚并无错处,只是此事万万不可急躁,今日下官在席上见到贺楼缨,才好容易有了个稳妥的法子。」 若说皇甫骥在赏花筵席上见到贺楼缨,其实并不全对。贺楼缨确是去了云泽山中道观,却并不是去赴宴,而是赴约。 那日傅一心给他的锦囊中除了贺楼焘的骨戒,还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地点,一个时间。 可等贺楼缨到了约定的地方,却发现内中歌舞升平,仿佛正在宴饮。他在后山的矮墙边徘徊一阵,最终还是选择翻入后院,借着假山绿树的遮掩,慢慢靠近傅一心所说的经堂。 经堂中果然有个人正在等他,毕竟贺楼缨推门而入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太过惊讶的表现。 反倒是贺楼缨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会在此地见到傅一心,却没想到来和自己会面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对方作简单的女道打扮,头上带了皂纱帷帽,只能隐约瞧出年纪不算太大,见贺楼缨满脸的戒备神色,便先开口道「我是徵名公主身边的侍女,傅先生吩咐我在此处等候公子。」 说罢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傅先生还有一封手书要我交予公子。」 贺楼缨见的确是傅一心的笔迹,这才消去些疑心「他约我在此处到底有何事?」 女子显然有些讶异「傅先生信上未曾提及吗?」 贺楼缨摇了摇头,突然抬眼将女子又打量了一番「你说自己是公主的侍女?」 「正是。」女子答道,「自从公主离开观中,一直是我贴身服侍。」 「那你可知我是谁?」 「傅先生只说公子是西滔人……」 这话还未说完,贺楼缨忽然足下发力,身形霎时移到门边,劈手将木门推开一边。 皇甫骥正站在门口,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无措。 「我久闻皇甫家大名,」贺楼缨抱着手冷笑道,「却不想公子竟会做出这廊下偷听的事来。」 这时皇甫骥已经收拾好心情,从容应道「我不过偶尔路过此地,何来偷听一说呢?再者我观阁下并非中都人士,如何认得我?」 说话间贺楼缨又上前几步,沙金色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皇甫骥,慢慢说道「皇甫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认错。」 「公子……」经堂内那名侍女此刻也从屋内走出,有些担心地朝这边张望。 未等皇甫骥说些什么,贺楼缨先自顾自钳住了他的手腕,随后对身后的女子扬声道「今日辛苦姑娘,快些回去吧。还请转告你家主人,贺楼缨感念盛情。」 西滔人本就生得高大,此刻贺楼缨一手制住皇甫骥,硬是将对方视线挡个严实,半点瞧不见女子离去的身影。直到那名女子出了院门,皇甫骥这才叹了口气道「世子这又是何必,下官如今侍奉太子殿下,同西滔的关系自然不比从前……」 说着将被钳制的手挣了挣「现下那名姑娘已经离去,世子还有什么不放心?」 听他如此说,贺楼缨竟然微微一笑道「我想请皇甫公子陪我再去赴个约。」 「什么?」皇甫骥一愣,「可是方才那位姑娘……便是世子与人有约,下官从旁作陪,只怕不太合适……」 「怎么会呢,」贺楼缨几乎是立刻答道,「毕竟现下那人应该正坐在皇甫公子停在院外的车上,同琭玉姑娘谈笑呢,若你不与我同去,我要到何处去寻?」 此刻皇甫骥忆起这段话,仍旧记得当时那种背心发冷的感觉。 可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风雄名,而是将与贺楼缨的会面描述成席间偶遇。 「那先生都同那西滔世子谈了些什么?」 皇甫骥从记忆中回神,轻笑道「说来怕殿下发笑,竟是些男女情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