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阁总共九层,取的是阳爻题九之意,除黄老之学,儒墨法名乃至阴阳纵横等各家典籍俱有收藏。平日里虽然准许弟子们自由出入,可若是想要寻些旁门左道登堂入室,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此刻皇甫希手扶窗屉,一只脚仍旧踩在窗外的青石瓦片上,满心都是进退不得的尴尬。反观山旷倒是半点不见惊讶,而是先将皇甫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道「这么晚了,你是怎么上来的?」 皇甫希见他并没在意自己下意识喊出的那句话,赶忙赔笑「山师兄一定要问,我说实话就是,只……只别告诉我师父……」 说话间她已经自窗台上跃下,整理了下衣袍才接着道「前几日师父吩咐我来还书,我见那书有趣得紧,便想留下看几日再来还,谁知方才睡前听师父说明日要开阁晒书,我……」 「好了……」山旷摆摆手,「你也不必扯谎,还书哪里用得着翻窗?上善阁六面均置有乾坤锁,非是工于机关的博士夫子,常人若不得关窍便无法解开……」 他沉吟片刻「是宝雁叫你来的吧?」 接着不等皇甫希再开口,山旷又道「你回去便同她说,那些书信都收在我那里,请放心。」 书信? 不只皇甫希怔住,暗室中的风鸿名也皱起眉头来:看来山旷到上善阁来确实是为了书箱中那几封零散书信而来,可是为何他方才话语中会提到林宝雁,莫非此时与林家也有牵涉? 此刻他内心千头万绪理不出答案,可外边的皇甫希却是半点头绪也找不出来。山旷并没有说错,她夜闯上善阁,确实是林宝雁授意。她是皇甫邕之女,自幼习武便得名家指点,后又有阮清玄亲传,自然身手不俗,来之前林宝雁也将乾坤锁的解法细细交待给她,此举原本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可她没想到会遇见山旷,更加没想到对方竟能一语道破由来。 但林宝雁从没向她提起过什么书信,而是要她来见一个人。 站在窗后的本该是风鸿名。 皇甫希口头应着山旷,心中暗自疑惑:风鸿名去了哪里? 她当然没有时间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山旷已说了句「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皇甫希也只好点点头,朝着山旷身后走去。 「唉。」山旷叹了口气,伸手拉住皇甫希,「阮师叔常说你还是孩童心性,果然不错。你方才翻窗而入,如今大摇大摆从门口出去,若是值夜的师兄问起,你要如何应对?」 听他如此说,皇甫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朝窗边去了。 伸手拉开窗户前,她忽然停下动作,回过身略歪着头看山旷「可是山师兄这么晚到书阁来做什么?」 说罢见山旷有些犹豫的神色,又接着道「平日里没少听王师兄抱怨师兄你死板,行动坐卧都一板一眼的。师父有时教训掌道师兄,说起君子以礼立身,作息合乎阴阳,也常抬出师兄来做榜样。」 话音刚落,便听到山旷轻笑一声「既如此,希儿可千万要帮我保密啊。」 「至于我为何半夜来此,等你把话带给宝雁,自然就明白了。」 直到山旷的脚步声远去,风鸿名才轻轻打开顶板,从暗室中跳了出来。 方才被他打开一次的书箱就在旁边,铜环锁扣扣得板正,连暗绿色的罩布都铺得很是妥当。可是风鸿名并没打开书箱查看,反倒是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户,手搭在窗边一撑,便跃上了窗台。 上善阁四周的乾坤锁他只略微听傅一心提起过,不过傅一心曾说自己于机关术上修习甚少,并不知晓解法。 此刻他半蹲在阁顶屋檐上,抬手将窗户合上,果然听到「咔」的机括声传来,再试着去拉窗屉,已是纹丝不动。等用手指沿着木窗四周细细摸过一圈,风鸿名便找到了几处机括,都是用看不出名目的金属铸成,一时之间也瞧不出解法,可他心中却生出另一个疑问来。 自己面前这扇窗户上的乾坤锁,仿佛与其他几扇略有不同。 风鸿名靠在窗下思索半晌,目光也就漫无目的地扫过上善阁下方,正巧瞥过自己住处,发现对面厢房中竟然亮起了烛火。 那是傅一心的居所。 当风鸿名还在中都的时候,每日要学的功课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全部的精力都只是用来读书。 他的拳脚功夫也不错,骑射也不算懈怠,尽管很少有机会给他展示。 不过即便是有许多机会展示的学识校考,他也不会十分努力以对,这种总是藏着两三分的行为最开始显得笨拙,但久而久之也就变作了习惯。 这还是任琳琅教给他的。 从上善阁到傅一心的小院并不太远,所以风鸿名推开房门的时候,也不过堪堪想到任琳琅曾经教给自己的那点帝王心术罢了。 那些回忆简直比想家的怅惘还要脆弱,在他看到坐在桌边的皇甫希时就已经藏回了脑海深处。 风鸿名看着皇甫希站起身朝自己走来,脸上是真心实意的快乐神色「我只是上傅师兄这里碰碰运气,想不到小洪果真冰雪聪明!」 或许是被对方感染,风鸿名没去纠正她话语中明显的促狭,反而也笑着说道「也许是我们心有灵犀?」 没想到皇甫希咬着嘴唇想了想,点头重复道「那就是心有灵犀。」 其实当中关窍并不难想透:攀登上善阁并不是易事,自然要寻得能够避人耳目的地方。听皇甫希与山旷对话,似乎并不知晓今夜上善阁无人值守,那便只能是从傅一心所居的这间院子出发。 方才皇甫希同他打趣,风鸿名便顺势也讲了句玩笑话。这样在对话中的奉迎于他而言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可皇甫希偏偏又正正经经答出那样一句话来,态度还是大方磊落,弄得他仿佛触到了那丁点烛火的暖意,不自觉露出一点微笑。 风鸿名悄悄侧过身,低头清了清嗓子。 「言归正传……当真是林姑娘叫你去上善阁的?」 闻言皇甫希便苦着脸道「我真的半点没扯谎,宝雁说小洪你今晚会在上善阁遇上麻烦,叫我去接应你……」 「接应我?」风鸿名抱着手站在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胳膊,「看来林姑娘早知道会有人去动那些信。」 「信?到底是什么信?」皇甫希皱着眉问他。 风鸿名摇头「我也还不清楚……不过既然你没在上善阁见到我,为何不回去?」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也可能已经回到住处,「接应」一事自然也就作罢。 不想皇甫希直接伸手拉住他做着小动作的手「自然是因为,不见到你,这接应便不算完成。」 风鸿名视线还落在对方拽住自己的那只手上,良久之后才笑着柔声道「你同林姑娘约在哪里见面?」 「泮桥。」 霁雪宫内有一条河,源头在纪山之中,东流入海。源头之处水并不盛,两道溪流刚好将霁雪宫环在内中。 有水自然要有桥,霁雪宫内大小桥梁足有十余座,但泮桥只有一座,就在进入霁雪宫前必经的那座竹林中。 因此听到皇甫希说与林宝雁约见在泮桥,风鸿名便生出几分顾虑「前几日去迎康道子时,王琢师姐曾说正在调试竹林中的机关,不知……」 「巧了,这事我也记得。」皇甫希同他挤挤眼睛,「我已经同琢琢打听好了,你只要乖乖跟着我,包你闭着眼也踩不进陷阱里!」 六月天,滨守的天气还不算溽热,只不过去了春寒,温风拂在脸上也柔和许多,再加上一场绵密密的小雨并几日晴天,草木便渐渐茂盛起来。这片竹林本就长得很好,这时更是越发葱茏了。 风鸿名与皇甫希都穿着素色衣衫,此刻走在竹林中,又有夜色遮掩,便是有人经过也难以发现。 可等到借着丁点月光已经能够隐约看见泮桥前那片空地时,风鸿名却猛然按住了皇甫希的肩膀,两人立刻停下脚步,甚至略略屏住了呼吸。皇甫希在风鸿名按上自己肩膀的一刻也发现了站在泮桥边的那个人。虽然夜色昏暗看不清面容穿戴,但只看身形也能知道并不是林宝雁。 她同风鸿名做个手势,示意对方在原地等她。风鸿名也不坚持,毕竟自己并不知晓林中机关,于是微微点了下头,用气声低低道了句「小心」。 于是皇甫希借着几丛更为密实的绿竹遮掩,又往前走了二十多步。一阵疾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一直掩在云后的弯月也慢慢露了出来。皇甫希自小在军中,目力极好,这时已经认出了桥边是什么人。 风鸿名见对方快速退了回来便心中有数,直接伸手到皇甫希面前,示意对方在自己掌中书写文字。 对方拉着他的手仿佛有些犹豫,他也不催促。 等到掌中传来微微泛着凉意的触感,风鸿名仍旧半垂着眼,注意力随着皇甫希的指间缓缓滑动。 皇甫希写了三个字。 刘微希。 「所以希丫头去找琢琢要了竹林的机关布置图,而你又大半夜不睡觉跑去上善阁。山呆子,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山旷回到称经堂的时候,王渊正坐在正堂前的阶梯上,身上没穿外袍,只披了件大氅,拿着一根草梗斗蝈蝈。不成想山旷听到这句话连眉头都没抬一下便绕过他径直往后院走,王渊赶忙丢了手里的东西跟上去。 「一些旧年文书忘记整理便送进书阁,晚上又忙着看康师伯送来的东西,误了时辰。」 听对方如此说,王渊眼风一扫,便看到山旷手中拿着一沓仿佛是信笺的东西,劈手便想来夺。 这时两人已经走过回廊,来到山旷卧房前。山旷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将拿着的东西换了只手,避开了王渊的动作。 王渊磨着牙道「你这是逼我动手?」 「逼你动手我能捞到什么好处,我又打不过你。」山旷说完这句话突然正色,「可这东西你看不得。」 「我看不得?」王渊冷笑一声,「山旷,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三月里中都那件事?」 此话一出,两人便都沉默。许久之后山旷才慢慢道「说到中都,灵潜,过几日还要请你往中都去一趟。」 「忽然叫这么亲热干什么,」王渊皱眉,「方才那事还没……」 山旷打断他「自然是帮你适应一下,免得你离家太久,连自己的表字都不记得了。」 王渊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哽住,过了很久才艰难开口「你是说……要我……回家去?」 「正是。」 「……傅一心那小子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掌道那边并没出什么乱子,只是我想请你去中都送封信。」王渊看着山旷低头理了理手中的几封信,才又对自己说道,「可这段时间中都出入不易,你回家去行动更方便些。」 「不过一封信罢了,还……还需要……」 这句话没说完,对方便已经知晓他言下之意 「这封信要送去的地方,常人恐怕轻易去不得。」 话音未落,山旷已经自顾自拉开门,不等王渊再分辨些什么,回手便将房门阖上。 闭门羹来得突然,王渊还未完全消化方才一番话,可天色又实在太晚,对方明显也不想同他继续机锋,便只好悻悻离开。 直到王渊走出了称经堂,山旷才从门边走到矮几旁坐下,将手中的书信理好放在桌边,伸手点亮了桌上的灯。 「我原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能到。」 屋内摆着一张寒石图样的丝绢屏风,此刻灯光摇晃着照亮一室,才能隐约看到有袅袅烟雾从屏风下流淌出来,随后几点铃铛脆响,一个人影踩着香气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