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回十九·往昔垂杨柳(1 / 1)玉阶霁雪首页

先皇后姜氏早逝,膝下只得一儿一女,皇帝向来对二人疼爱有加。徵名公主年方及笄便与中都望族一名宗室子弟完婚,少年情爱,总是惹人欣羡,在当时可算一段佳话。只可惜天意弄人,两人成婚不到三年,那名男子就身罹重疾,英年早逝。待守孝期满,徵名公主便上书陈情,自请留在山中为女冠,不愿再嫁。  此番和亲,又是徵名公主闻讯后自道观赶回都内,上书表明愿替幼妹出嫁,言辞切切,句句发自肺腑,皇帝阅罢久无言语,三日之后才颁发朱批准许此事。  群臣皆知这和亲之于皇家,乃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大事,都未料到皇帝会提拔一个默默无名的白衣之士为特使。是以当西滔迎亲队伍到达中都时,送嫁的官员们莫不如临大敌,统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按羲朝礼,公主该是自公主府出嫁。可徵名公主乃是再嫁,况又在山中修道数年,并无自己的府邸,礼官商榷之后,便将送嫁启程处定在了近郊的行宫中。  这处行宫是宫中女眷上山进香前歇脚的地方,说是宫室,其实只不过是间前后五进的宽敞院落。西滔迎亲使团进入中都之后,徵名公主便从道观中搬迁至行宫中居住,除了她随身侍奉的宫女之外,傅一心还特意自丞相府拨调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府兵过去。  此举让风徵名很是不解「二皇弟的亲卫就驻扎在这行宫外,何必还要做此安排呢?」  彼时傅一心正指挥着几人在徵名公主卧房四周敲敲打打,闻言便微笑道「公主可知,今次西滔前来迎亲的是什么人?」  风徵名答道「我也只是有所耳闻罢了……似乎是西滔的一位小王子?」  傅一心微微点头「不错,正是被招作东床,那位行踪成谜的世子大人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也是情理之中,」风徵名略皱起眉头,「莫非先生是怀疑……」  「公主不必着急,我是否多此一举,几日之内必见分晓。」  谁知不过一日光景,便有不速之客登门而来。  行宫位在城郊,入夜之后只留廊上宫灯,影影幢幢之间很难分辨道路。可来人熟门熟路进了公主卧房的院落,悄悄翻入房中,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遑论惊动守卫了。  待到掩好窗屉,来人明显放松许多,动作较之刚才多出几分不紧不慢来。可正当他绕过屋内安放的鎏金薄纱屏风,欲往碧纱橱走去时,却突然仿佛如临大敌,非但停下脚步,左手也按住了掖在腰间的匕首。  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火苗颤颤巍巍照亮了原本昏暗的室内。  屋子正中的软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踏月而来,世子大人当真好雅兴。」  说这话的正是傅一心,此刻他已经抛开手中的火折子,拿起放在榻上的白玉如意放在手中把玩,态度悠闲自适,全然没有什么戒备的意思。  来人盯着他半晌,这才慢慢放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说道「既然知晓我的身份,想必这位便是传闻中的特使大人了?」  「在下姓傅,」傅一心笑着答道,「正如世子所言,承蒙陛下不弃,已将为公主殿下送亲的重任交托在下。」  「傅大人好眼力好手段,我到达中都不过几日,大人非但一眼就能认出我,还能未卜先知,早早候在此处。」  傅一心摆摆手「好说好说,虽称不上能掐会算,不过识人相面的本事还是略有一些的。」  或许是傅一心的态度太过从容,对方看上去越发有些不安的样子,犹豫片刻之后道「却不知傅大人在此等候,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不过有两三忠告,外加一桩买卖想同世子聊一聊罢了。」  「买卖……」对方冷笑,「傅大人何不更开诚布公些,说说手中攥着我什么把柄?」  他这话一出口,傅一心像是听到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整个人伏到了矮几上,好久才直起身来,却是还带着点气喘说了句半点不好笑的话「便是我手中攥着你的把柄,又有什么好处?」  他又道「贺楼缨,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你——」  「呵,世子可别太心急,」傅一心好整以暇,「想要杀我灭口也好,或是想要潜入公主房内破坏这门亲事也好,我都奉劝您三思而后行。」  贺楼缨略一思忖,还是轻轻向前迈了半步,可当听到地板发出「喀」的一声后,便立刻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傅一心见状道「世子可千万站稳了,这些机关乃是我霁雪宫中第一流的博士所造……」  「你是霁雪宫的人?!」  「不错,」傅一心抽出随身的腰扇来展开,才又道,「世子也不必如此吃惊,任琳琅同霁雪宫交恶的消息并无错漏,他寻我来做这送亲特使,却有另一段缘故。」  「世子虽然不认得我,总该认得这扳指。」  此刻室内虽然只燃了一盏灯,贺楼缨还是清楚地看见了傅一心戴在左手小指上的雕花骨戒,登时仿佛额上滚过一阵焦雷,连方才踩在机关上的脚也松了力,不自觉后退半步,待一支白翎箭钉在他方才站的地方,这才如梦初醒,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傅一心。  「是你……」他听到自己用有些发紧的声音说道,「就是你……」  可傅一心像是完全没有看见贺楼缨越发阴翳的脸色,反倒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对方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说道「看来世子的记性不错,倒是省去我不少口舌。」  贺楼缨还忌惮屋内的机关,此刻只能哑着嗓子道「既然你就是当年那人,还怎么敢……」  「怎么敢大大方方等在这里,又怎么敢大言不惭地同世子讲起买卖来?」傅一心将左手又拢回袖中,不紧不慢地摇了摇扇子,「这自然是因为,我有让世子应下此事的信心。」  对方良久不语,傅一心也不催促,只是合了扇子,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端午之后中都城已经非常和暖,但山中入夜后还是透着森森寒意,从青石板透进脚心,缓缓渗进肌骨血液中。  虽然对方仍旧沉默,傅一心却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看在眼内,此刻又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  「我本以为世子好歹是有些血性,却不想是个画地为牢的平庸之辈。」  贺楼缨尚未完全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冷不丁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下意识说出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子今年该有十九岁了吧,按照西滔的风俗,早该有自己的部署亲随。再不济,手下也该有两三死士,可往公主房中偷信物这样的事情,非但亲力亲为,甚至还孤身前来,说来实在让人费解。」  「你又何必如此假惺惺!」贺楼缨冷哼一声,「西滔是什么光景,你会不清楚?」  傅一心点点头「这才是明白事理的样子……令兄的死讯至今仍被西滔王庭封锁,不过是忌惮幽台与薄州,担心没了世子在手中操控,权力会归于旁支。」  说话间他又笑嘻嘻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可如今不同了,世子成人之后便可顶替令兄,只要此番和亲事成,公主能诞下个一儿半女……」  贺楼缨再次打断他「这么说你所谓买卖,便是要我回去,老老实实作为王兄的替身接受这门亲事,好遂了那老太婆的心意?」  「是也,非也。」  傅一心拿扇子撑住下巴「这门亲事对世子来说亦是百益无害,便是遂了王妃的心意又能如何?只是一点,徵名公主要嫁的人需得是世子贺楼缨,而非令兄贺楼焘。」  此言一出,贺楼缨越发疑惑起来,思来想去都觉对方的说法太过荒唐:虽说贺楼焘早在数年之前就已身亡,但西滔王庭一直未曾放出讣文,在外界看来,如今的西滔世子仍旧是贺楼焘。  正当他犹疑不觉时,又听傅一心道「世子同令兄,生得倒是十分相肖。」  「什么?」这话着实唐突,可贺楼缨只一愣,旋即说道,「莫非你是要我……」  傅一心点头道「世子果然孺子可教,比我学宫中那些愚钝的学生要强上不少……此番前来若是空手而归总是不好,不如将此物收下。」  说着便将手中一件物事抛了过去,贺楼缨伸手接住,却是个半新不旧的香囊。  「原本想同公主讨个更贴身些的物件,细想来太过香艳露骨了也不好,不如有年头的东西更像是见证。这香囊是先皇后亲手缝制,对公主自然意义非常,世子有了这个东西,许多话即便不说明白,也足够取信了。至于后边的事情,便尽管交给在下吧。」  香囊中并未装入寻常的香粉香丸,反而有个冷硬的小东西。贺楼缨将束口的璎珞解开往内中一瞧,竟是方才傅一心戴在手上的那枚骨戒。  见他默默不语,傅一心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姿势靠在榻边的乌木扶手上「物归原主,权当给世子留个念想,毕竟——」  「几日之后,世上恐怕再无贺楼焘此人。」  贺楼缨冷笑一声「你若是当年那人,自当明白王兄与我关系如何,竟还肖想我会助你完成这个计划?」  「正因为我明白,今晚才会在此等待世子,又愿意费上许多精力劝说。世子是希望王庭把持在王妃手中,最后让令兄落得个暴病早夭的下场。还是愿意搏上一搏,待到王权在手,再将令兄之死昭于天下?」  这番话倒教贺楼缨心内一动,可想到傅一心的身份又有些动摇「你的条件呢?」  「一个人情。」  「人情?」贺楼缨皱起眉头,「霁雪宫的人,要我的人情做什么?」  傅一心将腰扇竖起摇了摇「这个人情并不是给我的,也不是给丞相的,而是……徵名公主。」  「如此荒唐的说法,你认为我会接受?」  「若我是你,即便知晓是与虎谋皮,也要应下。」傅一心淡淡道,「毕竟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不是吗?」  桌上的铜质宫灯里装的是内用的灯油,点起来不仅明亮,也没有太多烟气。公主身边的侍女都是皇后从宫中抽调的,各个手脚麻利,入夜之前就将灯油注满,足够点到天明。因此傅一心被人唤醒的时候,桌上的灯火还在摇晃。  来人是个陌生的青年,等到傅一心活动完有些发麻的手脚,才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  傅一心并没有马上接过,而是打量起对方来。  信上的花押他认得,自然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派来的,甚至信上写了些什么,他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可唯独面前这个青年的身份,只是猜测完全不足以让傅一心满意,他需要对方亲口承认。  青年显然明了傅一心此举的意思,将手中的信放在桌面上,随即后退一步,微微一低头道:  「我是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