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册封典礼之后,风雄名果然在早朝时提出遴选送嫁人员的事宜。徵名公主此去西滔,虽然名义上是世子正妃,可朝中皆知西滔世子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幽禁,至今生死成谜。随行官员到了西滔,莫说难有礼遇,便是性命都岌岌可危。 只是册封典礼之后,眼看距离送嫁之日不过半月,陪嫁侍从与帛礼都已经齐备,独独送嫁使臣人选悬而未决,此时风雄名当朝提起,并不算唐突。 端坐堂上的皇帝显然并不乐于探讨和亲事宜,语气中明白透露出不耐「朕不是早将此时交付雄儿来办,怎么至今还没有决断吗?」 风雄名拱手道「非是没有决断,而是兹事体大,儿臣与几位大人商榷之后,认为还是应当请示父皇圣裁。」 「哦,那可是已经有人选了?」 「回禀父皇,正是儿臣东宫之中的率更令,皇甫骥。」 皇帝略微沉吟,随后轻笑道「皇甫……中都之中姓皇甫的青年才俊可不多见,莫不是皇甫将军家那位公子?」 皇甫邕闻言果然上前一步「正是犬子。」 「朕早就听说皇甫骥自幼跟随名师,文韬武略,均在同辈中人之上,如何只得了个东宫官的位子?」皇帝目光扫过风雄名,「何况率更令品轶亦不算高……」 风雄名见状忙道「从前这皇甫骥一直跟着皇甫将军身边历练,入仕不过一年有余,即便有心提拔,千石官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听到如此说,皇帝总算点点头,又问道「既然选出如此良才,想必能够顾全局面,为何仍要朕来拿主意?」 风雄名稍显犹豫「这、这是因为丞相大人……」 「不过是微臣一点小小疑虑,难为太子殿下有心,竟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才迟迟未下诏给皇甫公子。」任琳琅缓缓走到皇座之下,执笏一揖道。 「不知……任卿有何疑虑啊?」 任琳琅又是一礼之后,才道「臣的疑虑,乃是皇甫骥的身份。」 风雄名此时抢道「可几日前,也是丞相向赫连大人举荐皇甫骥为我东宫少詹事……」 「不错,我举荐皇甫公子,的确有其家门显赫之故,可也是看中他少有大才。」任琳琅不紧不慢道,「少詹事不过打理东宫事宜,而特使情状,却是极为不同。此番西滔遣人来我中都求亲,所为不过两地交好,民众免遭战火荼害而已。可当年皇甫将军林胡一役名震天下,西滔上下更是莫不胆寒,如今公主和亲,送嫁特使却是昔日仇人之子,皇甫公子便有天纵之才,恐也难自西滔全身而退。恕臣无礼,只怕到时公子身死事小,令西滔以为我冀州仍有再起兵戈之意,才是大大不妙。」 「丞相大人,你——」 「好了。」皇帝打断风雄名的话头,转头看向皇甫邕,「皇甫将军以为呢,皇甫骥若为送嫁特使,可堪重任?」 此言一出,皇甫邕单膝跪地,沉声道「皇甫家愿为羲朝肝脑涂地,犬子既为军人之后,断没有贪生畏死之念。可丞相方才所言不无道理,犬子虽不畏死,但流言一起,军中难免人心浮动,不但西滔又起不臣之心,冀州守军也难控制。」 皇帝一手撑住额头,皱起眉头道「如此说,竟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非也,微臣已经寻到合适之人,只是需要陛下赐个恩典。」 「恩典?」皇帝挣开半眯的眼睛,「什么恩典?」 任琳琅轻笑道「其实本也不算什么,只是此人出身草莽,特使虽不是什么高官,也算代陛下言行。是以要他寒衣入仕,总要陛下首肯才是。」 「出身草莽?却不知丞相大人是如何结识的啊?」风雄名咬牙道。 不待任琳琅作答,皇帝先抬手阻止了他「英雄不问出身,虽说我朝开国少有寒门致仕,但若得丞相青眼,必不是平庸之辈。」 「陛下圣明,臣还有一言。」 「是何事?」 「此人虽是布衣,可若说寒门学子,又不尽然。」任琳琅朝着左后方略倾身,「论起师门来,他可是与中书令谢大人有些渊源。」 听到提及自己,谢玟竞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攥紧手中笏板。 这时陈锋站了出来「丞相大人如此故弄玄虚,可别是虚张声势吧?到底这人师门有何神通,还得这般遮遮掩掩。」 「丞相所言之人,莫非是微臣族中大兄的高足?」方才一直默默不语的谢玟竞忽然开口,语气虽然平淡,仍带着几分锋芒。 可任琳琅仿佛不曾注意到一般,轻松首肯道「正是谢言逆之徒。」 这三字甫一出口,朝堂上年资较老的臣属俱是哗然。 原因无他,实因谢言逆此人,太过传奇。 作为谢氏嫡系男丁,因为香火衰微,谢言逆十五岁成童礼时便继任谢氏族长。时人多以为谢氏将为其母家操控,却不想几大家族风雨飘摇,连王氏在中都的最后分支也已经迁居滨守之际,谢氏仍旧稳居中都。 可在冠礼之后,本来被族中寄予厚望的谢言逆,出人意表地将家业尽数托付给族中一位叔父,自己则翩然离去,再无人知其踪迹。 「谢言逆……朕虽不曾亲见此人风采,但知其才名。若朕所记不差,任卿与谢氏也算渊源颇深,可是曾与他有所交游吗?」 任琳琅欠身道「正是。当年谢言逆游历四方,恰巧与微臣偶遇,见我郁郁难展才华,便举荐我至中都为官。」 「如此甚好,只是……」皇帝直起身,「你所荐之人既是不曾崭露头角,即便曾得名师赏识,到底难以服众,若是能寻个机会带来让朕见见……」 「启禀陛下,微臣猜测陛下或想亲自考校,因此斗胆将他带来了。」任琳琅此时朗声道,「此人现下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皇帝看来颇感意外,略抬手挥了挥「那便宣进来吧。」 诏令一道道传出殿外来,不多时便见一名白衣青年款款上殿,众人看去来人却是广袖无冠,缓带轻裘,从头到脚带着一股落拓不羁的味道。 立在殿旁的内侍听到皇帝笑赞道「果然有几分名士风流。」 青年行至御座之前便俯身下拜,并道「草民傅一心,参见陛下。」 御座上皇帝略一示意,已经有内侍高声道「免礼。」 傅一心从容起身,身畔朝臣中却有人嗤之「不过粗蛮村夫,想来丞相也是病急乱投医,小心莫不是受人蒙蔽了吧。」 任琳琅自然也听到这句嘲笑,可话中已是指名道姓,竟不见他有什么表示。听到这句话的朝臣中已经有人偷眼朝着殿上打量,但见皇帝也是一手支头,若有所思望向傅一心。 显然这便是出给这位特使人选的难题了。 只见傅一心先是朝着发话那人一拱手,丝毫不减方才的沉稳,道「这位大人称在下村夫,在下不敢不认。只是丞相乃是国之栋梁,统领百官,若说丞相识人不清,只怕在座各位心里都不太舒服吧?」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道「至于在下出身草莽是否可堪重任……倒不如说,这寒门白衣的身份,不正是诸位此刻需要的吗?」 「若能诸事顺利自然最好,若我无法周全局面,只消将我交予西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与中都半点无涉。如此不兴乱,无操戈,在下不必身负大才,便可接下这特使一职。」 「大胆——」 「好了……」皇帝忽然出言打断喝止傅一心的朝臣,「既然傅先生能将此事利害关系尽数道出,想必也非愚钝乡人……」 众人听闻皇帝如此说,都道是大势已定,虽然仍心怀不满,大都俯首静听,唯有刚刚发话讥讽那名中年男子依旧面露不忿。他原想继续陈请,却在迈出脚步之前被人扯住了手臂。 「陛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自百官中响起,众臣纷纷侧目,连皇帝都止住了话头,看向自后方缓缓走出的那名老者。 老者名为葛川稚,自幼研习老庄,少时游历至中都,只凭自书的两篇文赋与人清谈,才学艳惊四座。其人如今虽已是三朝元老,却也只在都内太学府挂着记名闲职,时而开坛授业而已。世人都道他清朗拓拓,是出离世外的高人。 他选在这时介入,众人均是不解。 葛川稚脚步迟缓地走到傅一心眼前,先是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开口道「尊师尚在中都时,与老朽有一面之缘,确是天纵之才。如今尽管是丞相找上小友,能慨然上殿应对,想必也是胸有丘壑。只是老朽尚有一事相询,不知尊师现下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有劳先生记挂,家师……早在数年前便已身殁。」 「想来也是如此,否则……」葛川稚略显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锐利的目光盯在傅一心身上,「据老朽所知,尊师当年远避中都,正是为了不涉朝堂事务,若非已不在人世,又怎会坐视门人食君俸禄!」 这几句话听来平淡,却是好大一顶欺师灭祖的帽子扣了下来,傅一心若不辩白,或品格惹人非议,或身份始终存疑。 如此境况若要应对,势必该是慎之重之,可傅一心开口应答时语气轻巧,全然不显窘态「先生高人也!不过一面之缘,就对家师了解至此,在下钦佩。只是师者授徒,传其道义,塑其品格,未必将一己之心尽数强加。成道路远弥艰,可凭附者唯有己身,家师从前也曾投在都内耆宿门下,成年之后不也未曾入朝图治?」 「如今国有难,君求才,在下区区学子,能以一人而挽万军不能之势,何以不为?」 傅一心话音刚落,便听葛川稚冷笑一声「果真竖子之言!可知「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否?你只知肖想此去兵不血刃,却不知其凶险亦不下孤身对阵强兵。我且问你,若西滔忽然发难,你待如何?」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傅一心此时抬起头来,宽大衫袖在身侧晃动间,已经径自行至王座近前,竟是视葛川稚不存一般,只拱手对皇帝一礼,「葛先生话中所提,不过是担心在下年轻学浅,若陛下亦有此顾虑,不知可否允在下与葛先生于太学府中设三日清谈……」 「好了,」皇帝叹了口气,「葛夫子所虑朕明白,不过和亲之事本不宜大肆张扬,况且此举也不像话,今后不要再提了。」 说罢又虚虚向着任琳琅的方向一摆手「既然有丞相作保,朕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就暂且命你为特使,三日之后西滔的迎亲队伍便该到了,倒是若是有分毫错漏……」 「任卿,朕可要问你们二人的罪。」 任琳琅赶忙上前几步,恭敬道「这是自然,微臣叩谢陛下,定不负此重托。」 人群之中多数只当一场朝堂风波,但其中几位却实实在在如埋刺肉中,咬牙切齿地退出大殿,只想如何寻到契机让傅一心露出错处来。 这当中,自然有现今的东宫太子,风雄名。 只不过他新近才入住东宫,身边只得皇甫骥一个谋臣,司徒赫连跋又不在中都,实是缺乏替他谋划之人,无奈之下只好先静观其变。 谁知西滔迎亲的队伍刚在中都以西驻扎,麻烦便自己找上门来了。